第一支钢笔

我已经忘记拥有第一支钢笔具体是在哪一天了。记忆里,童年生活的一些细节依然清晰,但对这个时间点一片模糊。

在第一支钢笔到来之前,我用铅笔写字和做题。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一入校上学就是小学一年级,使用的文具简简单单: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刚练习写字时容易犯错,用铅笔就很方便纠正,拿起橡皮一擦再一吹,在原来的地方写下正确的字即可。铅笔提高了学习的容错率,减少了被惩罚的次数。如果一开始就使用钢笔呢?我将会在慌乱中频频弄脏一页页作业纸,看到一个个写错后无法用橡皮擦掉的字,肯定会羞愧不安,没有勇气再走进教室。

铅笔对我来说,就像价格便宜的玩具,从崭新的、长长的完整一根一直玩到掉了漆、变得短短的铅笔头,在这中间还可以拿剪刀或者小刀慢慢地削。直到有一天,我需要一支钢笔,学习仿佛一下子郑重起来了,我也从一个贪玩的孩子成了一名“正式”的小学生。也就是说,在使用第一支钢笔之前,我把该写错的字差不多都写过了,并且养成了流利书写、逻辑思考的习惯。

到了三年级,在我的学习生涯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写作文。老师说写作文需要趁手的工具,那就是钢笔,如同父母在耕田时需要铁犁一样。多年以后,我无意间发现了上三年级时用的作文本,作文的确是用钢笔写的,蓝墨水的字迹,笔画工整,迎面扑来一股懵懂的稚气,也有一些重写的字,更有用墨水完全涂抹掉的字。这些作文都不长,200字左右,写的内容自带一股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看得我既感动,又好笑。

可以肯定的是,我使用第一支钢笔是在三年级,至于是不是在开学初,很难说。母亲的记忆力很好,她记得我出生时天是亮着还是黑着,也记得我学会走路和完整说一句话的时间,甚至记得我参加工作后拿回家的工资有多少,而我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回到老家,我向母亲询问那支钢笔是不是三年级一开学我就有了。母亲沉吟着,应该在回忆往事,可是她真正开口回答时,我又感到那么意外。

母亲说:“你应该是班里最晚拥有钢笔的孩子。当时你回家说了老师的要求,我们马上就去村里的老先生那里给你借来了一支钢笔、半瓶蓝墨水。那时候家里没有买一支新钢笔的钱。”

原来,我使用的第一支钢笔是借来的,它并不属于我。

母亲说:“为了感谢村里的老先生,家里那只母鸡下的鸡蛋都让你拿去送给老先生。老先生最爱吃糖水荷包蛋。”

我笑着问:“一共送了几个鸡蛋?”

母亲回答:“前后加起来不止20个。”

“这些鸡蛋卖了,也够去街市上买一支新钢笔了吧?”

母亲说:“话不能这样讲,你能用钢笔写好一篇作文,我们见了心里欢喜着呢,我还想着要把你的第一个作文本保留下来。老先生从一开始就同意借给你钢笔和墨水,这份情送他再多的鸡蛋也应该。老先生夸奖你是读书的料,后来你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们现在想起来还为你感到高兴和骄傲。”

我猜想,父母去还钢笔的那天应该也是我拥有第一支自己的新钢笔的日子。

母亲说:“借来的半瓶蓝墨水在催促着我们,你父亲去打短工,凑够了买新钢笔和墨水的钱。我们带着你去了新华书店,柜台上摆放着一长串钢笔,崭新发亮,笔杆看上去很光滑,有纯黑的、黑中带青的、棕红的,漂亮极了。你挑中一支,说是你喜欢墨绿色。我们点点头,掏钱买下,看着你端端正正地把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

母亲记得这么清楚,我却只能靠她的讲述猜想自己当时的喜悦。

母亲接着说:“这买到手的第一支钢笔却惹得你大哭了一场。回到家里,我们让你取下新钢笔,跟我们一起去送给村里的老先生,那支借来的旧钢笔留着继续用。你当然不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带着新钢笔和一瓶蓝墨水去见老先生。老先生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跟过来,坚持要我们还他那支旧钢笔,借出去的半瓶蓝墨水也不用还。他说他吃了那么多新鲜的荷包蛋,心里感激着呢。”

也许当时我真的哭得很厉害,可是现在完全忘记了,只模糊记得那支新钢笔的样子,笔帽和笔杆是塑料的。母亲找来照片簿,翻到我小时候的一张黑白照片,指着上衣上发光的东西说,那就是我别在口袋上的第一支钢笔。

我盯着照片看,可惜只能看到箭头似的银白色的笔夹,钢笔的其余部分都隐藏在口袋内,然而这确实是我拥有的第一支新钢笔。照片上的我坐得那么端正,眼神明亮,充满了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