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麻树A
既然你来了,又有专门冲我来的意思,总要跟你说点什么。记不清我沉默多久了,对于一棵树,尤其像我这样几百岁年龄的疤麻树,沉默是必须的。等你到一定岁数,将明了保持沉默的好处。沉默是种美德。相信你没听过时光说什么,但不会感觉不到它强大的存在。它让你体会瞬间,也运送你去永恒。这个过程是中性的,既是悲剧,也是喜剧,取决于你如何看待。聒噪也是必须的,属于人生的一部分,但那不是我的生活。麻雀、灰喜鹊、斑鸠以及青蛙、蟾蜍、昆虫们经常来我头上、脚边喋喋不休,这是它们的生活,或生存方式,我不参与吹拉弹唱,催眠曲。我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以缄默应对,如此而已。
你试图弄明白我的来历。说实话,这有点难。我自己尚不清楚来自何处,具体哪一年出生。因此,我的年龄恐怕是个模糊数字,如果一定用数字说明问题,我建议你采取保守的态度,用三四百年就行。我喜欢几百年这种表达方式,它余地更大,游刃有余。树木不需要用年份记忆历史,用朝代就够。对疤麻树来说,朝代都很短暂,无不轰轰烈烈开始,潦潦草草收场。原因我搞不懂,你们总在不断研究,想必早有了结论。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的命运和王家沙坞休戚相关,我是这个村庄的一份子,我脚下的土地属于王家沙坞埋葬在我周围的先民,同时属于当下进出村庄忙活生计的人们。他们不会视我为无物。应该说村庄的去留决定我生命的长度。炊烟升起——真是个绝妙又美丽的意象。每当我目视村庄炊烟升起,便放心地沉睡。但你一拐上村北的土路就惊醒了我。你是陌生人,一身风尘,戴两片眼镜。现在你来到我身边,仔细打量我,忍不住和你聊两句。
不必绕我转圈。你倚住那棵白杨抽你的烟,放轻松就好。从我的相貌你看不出端倪,我用体液感受记忆,无法验证,我略加说明。我的体液来自大地、风雨和日月星辰。所以我的记忆不完全属于自己。我因此是天地之一物。假如一定问我的来处,我来自天地之间,来自造化。准确说来自偶然。我必然地站在你面前纯属偶然现象,也许今后你不会再来或直接把我从记忆中抹除,但我会记得这次相逢,显然我又捡回了语言。我现在的惬意自在是你所见的表象。不否认我拥有庞大的身躯,冠发葱茏,临冬依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希望给你留个好印象。你没走到我身下时我匆忙让几片绿叶子变成金黄色。那是我的嘴唇。你不妨设定我为女性。我估计你是男性。我承认慌忙涂了口红,上了眼影,梳理了几把头发。树木都爱美,无论雄性雌性。你观察再细也不会留意这些小细节。我还赶走了飞鸟。我从未同意它们在我头上筑巢。本质上,我干干净净,并未染尘,如你所见。
我长成今天的模样实属不易。记得明朝时,应该在永乐之后,也许清朝的乾隆年间?时间对我真的不重要,怪我不写日记。王家沙坞的父老乡亲商议,定下建土围子保护村庄。那时候匪患不绝,大股的,小股的,经常进村偷鸡摸狗,骚扰民生。造围子需很多泥沙和石头。碎石沙砾简单,从村西的五龙河取,取之不尽。带黏性的泥土相对紧张,靠人拉肩扛,不能离村太远,于是相中村东北角的薄地,挖地皮约半米深的一层。你知道我就长在这儿。他们很快挖到我脚下。当时我只有胳膊粗,浑身蘖生枝条,不成树,很丑。当根部被挖出来的时候,我心想,完了,小命不保。谁知过来一位老者,一把推开铲土的年轻人,说这树不多见,留着吧。年轻人手拄铁锨望我一会儿,住了手,并且往我翘离地面的根梢填了几锨土。当时我差点站立不稳,那几锨土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我按捺住急于向上的心情,先把松动的一圈根长好。那很不容易。裸根容易干枯,我得扎猛子重新沉进泥土,向下和远处用力,根生根,层层盘结,防止大风吹倒主干,大水把我卷走。我用了好些年完成这件事。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多余。五龙河发过好几次大洪水,村围子被反复冲塌,房屋不知泡塌多少间。环境的磨难让我的根扎得特别深,特别远,可用根深蒂固形容。我身边的枣树、栗树、枳树等等都被冲走了,只有我笑傲洪水。齐腰的水,冲力特别大。请原谅我频繁用“特别”这个词,我读书少,词汇有限。你看到的我身下一圈粗根,长成了根茎,颜色暗淡,粗糙沧桑,但紧护主干,就是那会儿裸露的,我让它们渐变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粗而壮,坚而韧。感谢那位培养了我的年轻人,当然还有那位老者,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机会,没有他们就没我的今天。他们的尸骨早已寒凉,深埋地下,年代久远了,看不到土堆,却与我朝夕相伴,我尽量伸展手臂为他们挡风遮雨。这里是村庄的墓地,有些年头了,平常少有人来,我是守望者。我是坟头,泥土鲜艳。
你留意到我下半身的伤疤了,大块的伤疤。对,这是另一个故事。让我喘口气,毕竟上年纪了。回忆是愉快的事,也很痛苦。我忙于伸枝展叶,不太有机会怀念过去。
古槐
我住村南头,按年龄排行老二,村北的疤麻树是老大。我两百岁冒头,疤麻树比我大,至少是我两倍。我托风问过,它不愿说仔细自己的年龄。它阅历丰富,落地烂掉的叶子比我见过的都多。它大部分时间沉默,很多年不见说一句话了,不舍昼夜守望村庄的坟地,像块墓碑。按辈分它是尊长。它叫我老弟,有抬举我的意思。我了解像它这样的木头稀少,在高密连毛带屎加起来不过六七棵,王家沙坞占两棵,牛逼吧?而槐树,高密被称为古槐的就有一百五十多棵,不稀罕,却被尊为立村槐,弄得我们十分羞惭。据我所知,没一棵古槐的岁数等于或超过村庄年龄的,立村槐名不符实。这不能怪我们,只能怪人们复杂的村庄情结,或虚荣心。某种程度上,我们看似代表村庄的过去,是抓取村庄只鳞片爪的记忆点,意义超出一棵树本身。如此没什么不好,人们大都善于遗忘又不承认遗忘,头不回地朝前奔,为了成全大家不忘本的愿望,我们乐于当回忆的摆件——只要还活着。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和死亡抗争,我指活到一定岁数的槐树,具体年龄因树而异,大概百岁为界。我一百五十岁那年,浑身大沉沉,气喘不动,骨骼疼痛,弯下腰才舒服点儿。我清楚往后的岁月不管多深沉,我得忍耐以对。你说吃药或去医院?那并非树的最佳选择。李时珍尝过百草,据说每种草都成了药,治不同的病,最终他不治而亡。他算优良的医生了。优指医术,良指德行。医术和德行都治不了病,也治不好命。命运是条通往自我的隧道,人人穿行其中,去找寻永恒的真正的自己。我还在穿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