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了解我年轻时的样子?没错,如今的我很难看,脊梁中空了,腰部脱了皮,浑身疙瘩瘤子疖疽,别靠近我,怕传染了你,就站胡同那汪雨水就中,鞋子湿了有助于你发挥想象力。当心,别碍着王大爷扫树叶。劳动者离上帝最近。王大爷见天来打扫,穿橘色马甲,骑常常掉链子的三轮车。他扫的落叶大部分不是我的,我老了也没那么早掉叶子。落叶大部分是银杏的,金黄色,飘的时候像雪片,掉地上像一枚一枚铜板,但落地无声。你说王家沙坞银杏树比其他的树多?这是事实,很多家庭墙里墙外都有,从大田移植过来的。这里有个戏曲,你未必知道,我从始至终看在眼里。有一年不知怎么回事,王家沙坞老老少少下地,密植了二三百亩银杏树苗,树苗长到一人高,老老少少或挎草筐,或提溜蛇皮袋子,去撸叶子玩。几年之后,大家认为不好玩,就去砍树,有些看上去能成材的,舍不得砍,移栽到家院,二三十年下来,很多长成了大树。北边后下口村几户人家特别懒,别人都砍了,他们不砍,没想到懒有懒的好处,银杏苗变壮观的银杏林,深秋的树林一片金黄,头顶金叶摇晃,脚下铜板满仓,风景无敌,城里的靓女请帅哥来拍照片,衣服穿得赛彩蝶,牙齿笑得似白兔,倒是真的好玩了。
人老了,嘴碎话多,学不来疤麻树老哥那么斯文。我想说的是年轻时我也很壮美,彩蝶缠着我飞,喜鹊抓着枝叫,白兔腆着脸笑,非常热闹。我要忍耐的是尽量不使自己得意忘形,得端住立村槐的样子,别让到我这里来说大鼓书的外乡人笑话,全村人都在呢,得给他们搭架子,争面子。当时我比现在高大,枝繁叶茂,有两根也许三根大杈子,其中一根斜向南边,比村围子高出一丈,托着支棱朝上的小杈,小杈的叶子晶莹油亮,可用繁星点点形容。深更半夜,常有位老者腰里别把旱烟袋,爬到围子顶,坐我那根大杈下面,慢悠悠用黄烟叶填满烟锅,划两根火柴点燃,一吸几个更点,月亮困得直打哈欠。他有时候长吁短叹,我搞不清原因,也许嫁闺女嫁妆要少了,还是没新房给儿子结婚?要不就是庄稼该拔节的时候没拔节。人的事比树的事复杂。树顺乎自然,听天由命,人不行,喜欢纠结、挣扎、折腾,去远方,总认为现实不如梦想稳妥。这是不幸的根源,也是追求幸福的代价,最终丢掉老本——生命。我的代价是时间的代价。一百零五岁以后,我骨头松了,大杈子一根一根断掉,光剩脊梁骨,最后脊梁骨也空了,骨髓淌到地上,流成河……承认老朽需要气魄。
疤麻树B
你找到我证明了行走的意义。在发现者眼中我也许与众不同。我提前褪尽叶子,风把它们接走了,有的旋去五龙河道,有的埋进土层。这里开阔,离河堤很近,小道与河堤保持十几米距离,弯曲在泥沙碎石之间,从我西边岔开,一条通向西北角三间瓦屋,像护林房,但不住人,一条缓缓地靠近我。小道和我处在彼此永远的接近之中,像河床与堤岸的关系。这种状态接近永恒,但不可触及。我扭头凝视,时光便移动,它给我一定程度的幻灭感。我生于偶然,却是必然的安排。我很感恩。正如你一眼认定,我是年轻的疤麻树,和你年龄相仿,五十多岁。
我正面朝南,面对开阔地新栽的白杨林,往前一里是村庄西北角,村庄离河堤不足百米,一条土路对接王家沙坞东西主路,填平沟壑,斜向堤坝。路南是家钓鱼场,建了围墙,路北开挖几个池塘,曾经挖出过水,后来干透了。上堤过河,据说河中有石桥,河西是另一个村庄,叫大沙坞,与王家沙坞隔河对峙。我望不到大沙坞,也看不真切钓鱼场,石桥的存在是我的猜测,我的视域狭窄,想法简单,大概与年纪轻有关。我眼前很少新事发生。我喜欢旧的环境,喜欢相对不变。生命教会我对新持审慎和怀疑的态度,预防被消灭掉。被新事物灭掉的旧事物随处可见。遍地累累白骨。我身前背后的白杨树假如六七年后长大成材,就会有人赶来采伐,然后栽下新的速生杨,那段时间会热闹一阵。很久不见新的事了,这是件新事。一茬又一茬白杨,栽种、长大、采伐,不断循环,是白杨树和人共同的命运。我不担心他们失手砍了我。他们围绕我端详,保持距离,交头接耳,然后走开。往往如此。人世的寒凉停泊在绿洲之中。
我倾向于拒绝长大。我日夜盼望白杨成林,遮天蔽日。那样,我便幽身阴冷之中。这么说,我缺乏安全感。然而,我必须长大,蓬松成树的模样。这是使命,一棵树的使命。围绕主茎,从根部我蘖生三根侧枝,侧枝生杈,盘结向上,共同发育,同时生长,不分彼此。这并非为了安全,但我获得了安全。我从一粒种子破土发芽,幼苗像棵野草,现在更像野草了。我一直这么认定。我想说我不是疤麻树。我否定自己并非虚怀若谷。“我站在你们中间,但与你们不是同类。”我恐惧此类说法。它让忍耐、等待、盼望等变成无意义的说辞。不管怎样,我长高了。我眺望到疤麻树老爹,日渐清晰。它在我的东南方位。风雨替我们传递消息。从一开始它就教育我,做一棵不动情感的树。刚才我口无遮拦,让你笑话。
你一跳入我的视界我就注意观察你。你一身风尘,来自陌生的领域。你像个幽灵。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幽灵。我想你会注意到我。你得到过启示。你几乎径直地走向我,观察我处的环境,观察我的相貌。还有一段距离时,一群喜鹊,大概十只左右,停在我头顶。每天它们来我这里栖一会儿。每天它们都在讨论相同的问题:去何处觅食,到哪儿饮水。它们飞来飞去无非为了生存和生育。现在它们飞远了,它们怕人。你的身影后面,我能听见古槐唉声叹气。它越来越像一根旱烟管,被村庄端着,烟锅碰触地面,颤微微双手握住,忽明忽暗地抽烟。它有时候羡慕我,其实是羡慕疤麻树老爹。我们互为犄角,是村庄的三棵树。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我身前的沙土地松软,深一脚浅一脚,你走路的姿势像跋涉。你正穿越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