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读罢《於潜僧绿筠轩》,不说首尾两端,多少窥见了苏东坡身兼诗人与美食家的内心冲突。面对鲜嫩脆甜、富含营养的竹笋,大抵他亦如我等“俗不可医”,欣欣然纳入时令菜谱。
竹子属多年生禾本科,若评选原产地,跨越多个气候区的东方古国当仁不让,谁要置喙挑战,不妨喊大熊猫出来走两步。从生长速度看,竹子可以碾压植物世界,加之随遇而安的好心态,分化了千余品种。像我的家乡宿松县隘口乡清河村,抬眼就能撞上竹子,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当然,地盘占得最多的当推毛竹,毕竟人家楔入衣食住行肌理,游刃有余,农家素来倚重,如同炊烟堪称村庄的符号。
就像海马没有马的彪悍,毛竹之毛,并非弱小,倒与孙悟空的腋毛好有一拼,眨眼间就能顶天立地。诸如泰山轿夫的竹杠、丽江船家的竹篙、傣族人畜同住的竹楼、早年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朱老总井冈山挑粮的扁担,还有儿时水塘凫水借我浮力的竹竿,无不取材于毛竹。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动辄十几二十几米的家伙,从春笋破土而出到新竹冲入云霄,耗时仅用月余。
在春分节令,地气蒸腾,春风向暖,竹根上次第排列的侧芽,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个激灵就开挂上路,似打了膨胀剂,发育迅猛,势不可挡,即使石头压顶,也折不断奔赴云霄的翅膀。正如树叶摇动暴露了风的行踪,地表裂痕则是春笋拔节的信号,一条,两条,N条,最后顶起布满豁口的小土堆,只需用锄头轻轻一薅,鹅黄的笋叶瞬时弹开,艳若花瓣。笋身似牛角,紧裹的褐色箬衣布满茸毛,过敏体质看看都会发痒,这大抵也是毛竹名字的由来吧。
春笋出土,恰如母鸡孵蛋,破壳有先有后,待到“清明出半笋”,已然高低错落,参差不齐,草木清香氤氲竹林的角角落落。
早先出土的春笋,像一根根立柱,日增三尺,直插云霄,顶部箬衣露水晶莹剔透,底部的则开始干枯脱落,露出的嫩绿竹节,酷似碧玉雕琢,不忍触摸,唯恐半条划痕就打乱了生长的心事。箬衣纹路一律纵向,晒干后既可作柴火,亦可剪鞋样,更可篦成箬索,或捆扎秧苗,或拴挂鱼肉,简便又结实。每到午后,花奶奶提着竹篮,去竹林捡拾掉落的箬衣,那双状若竹笋的封建小尖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怕摔折了老骨头,更怕踩坏了新笋,否则就像黄梅戏《打猪草》里的“陶金花”,要被看守竹笋的“金小毛”踩了篮子。
刚刚包产到户那会儿,物质依旧匮乏,为防止盗伐,集体所有的山场须专人看守。在那个年代,看山场算是一种职业,而且像我们宿松烤红薯大军遍布大小城市一样,行业带动效应很容易形成地标概念,来这边村庄看守山场的十有八九是淮北人。这并非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而是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纠葛,黑脸包公,大刀阔斧,能唬得住人。当然,也有“放水”的时候,譬如有点姿色的媳妇,不时背回了柴禾,偷偷扳回了竹笋,只是丈夫没得意几天,媳妇就跟人家跑了。这样的事情零星发生,痛定思痛,外乡人看守山场的饭碗给砸了,好在本地多少也有“脖子一硬、六亲不认”的村民,工资虽然高点,算是人尽其才了。
其实,春笋不需要年年看守。智慧的先民早已深谙优生优育的要义,将竹林按“当年峦”和“荒年峦”循环管理,前者蓄笋成竹,后者放开挖笋,年复一年,交替成习。每逢“当年峦”,竹叶婆娑,墨绿如黛,一个个像做足备孕功课的小媳妇,笋宝宝们也不负众望,三五成群,前呼后拥。至于“荒年峦”,必然竹叶枯黄,一副饥馑年代羸弱状,少有营养催发深土中的笋芽。不过,作为时蔬的春笋,即使是“当年峦”也能一饱口福。
清明祭祖,大锅灶滋滋作响,族长挖了坟头不宜蓄竹子的春笋,与大蒜、猪肉“龙虎斗”,再迟钝的味蕾都打了鸡血。如今,酒店菜单有各种笋类供选,而大锅灶煮毛竹笋,却是岁月深处不能消弭的乡愁。
二、
未出土的春笋,俗称“黄杪笋”,既脆又甜,可煮可炒,除了丰富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高纤维更能去油腻、清肠胃,堪称笋中上品,席上珍馐。
记得那个放开挖笋“荒年峦”,毛头小伙孟长哥在屋后溪边的荆棘丛中,掏出了一支十来斤的“黄杪笋”,背到隘口街上换回三斤猪肉。那会儿物价低,屠夫给乡邻杀年猪,放血褪毛,剁肉分秤,清洗下水,从黎明忙到晌午,也就打发两斤猪肉抵工钱。孟长哥拿一支毛竹笋,压了屠夫一头,着实让大伙儿羡慕许多年。
山沟里的孩子,在竹林里摸爬滚打,练就了从地表裂痕研判春笋迹象的眼力,我也不例外。至今回乡,满头白发的端英婶总要夸我机灵,说挖笋从不打空手。我美滋滋地陪着笑,想不到啊,一个已谢顶的半老头儿,在她眼里仍是调皮少年!当然,我不是跳上秤的癞蛤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谓挖笋能手,纯属浪得虚名,除非特异功能,谁的眼力不在伯仲之间?
屋后的竹林绵延两个山坡,差一点点,山脚就伸进了端英婶家的后门。男主外,女主内,她往灶膛里塞一把柴火,转身扛锄头上了山。“荒年峦”竹笋稀薄,经不起屋场上这帮散漫婶娘们的扫荡,清明节未到,竹山已翻了个底朝天。中午放学回家,母亲正往锅里下米,我赶紧丢开书包,取下挂在门后横档上的锄头,一溜烟钻进毛竹林,在她们不敢造次的荆棘丛,或者被忽略的边缘地带,多半有些漏网之鱼。要是笃定不打空手,干脆舍近求远,一口气翻过山顶,直捣山阴的野竹林。野竹林人迹罕至,少被采挖,没出土的“黄杪笋”、出了土的“黑杪笋”随便挑,反正不贪多,够吃就行。一溜烟跑下山,正好赶上母亲炒菜。眼看扛锄头上山,眨眼工夫就抱着笋子下山了,这也许是端英婶断定我机灵的依据,只是她并不知道背后的那些小秘密。
秘密总有解开的时候。当年舍近求远、另辟蹊径的挖笋经验,成为日后我指导大子考编的活教材:不荷锄上山,纵然竹笋成堆,与你何干?不权衡机巧,纵然汗流浃背,收获几何?在我的指导下,愈挫愈勇的大子顺利“上岸”,那些找上门来请求指点迷津的考生,也都如愿以偿。笋外有他味,我儿时的挖笋经历,莫非是这些意外收获的伏笔?
转眼间,大子已在安庆工作多年,如今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小家庭恰如一茬新竹,枝开叶散,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