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吻上我的脸

一、

五爷上过“农中”,在他那辈人中,算个知识分子,心气自然也比别人高些。十八岁那年,他单独去了一趟南京,带回两样东西,一样是好吃的羊角酥,一样是“南京长江大桥是双层的,上面跑汽车下面跑火车”之类的见闻。不几年,大队买了一辆“跃进”牌轻型卡车,已经有裁缝手艺的五爷,一心想开上那辆汽车,于是,他拜山外葛汪村的葛师傅为师。葛师傅在合肥钢厂开车,经常把厂里的车高高大大地开回来,五爷就趁这空当跟车学车。葛师傅喜欢酒,每每在五爷家喝美了,就把车钥匙从腰间蚂蟥带上摘下来交给五爷,五爷开着葛师傅的平头大江淮,摇摇晃晃地走在深冬一片萧瑟的田野上。

五爷到底开上了那辆“跃进”。那是山棠梨初开的早春,种子点灯,叫醒了泥土的门。五爷在场院上一遍一遍擦拭着自己的爱车,长鼻子,腮帮子,大眼睛……都用油抹布一一蹭得锃亮,然后一挥手招呼我们上车。出村,过桥,上公路,一路走山过涧,我们一脸喜色,不时低头躲着迎面扫脸的树枝子,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尖叫……这之前,对汽车这大物,我们是既爱又怕,老远见着那厮拖着烟尘驶来,纷纷跳下公路,逃到田埂上,目送它走远才又重新回到公路上。也曾借着捣松塔、翻蜈蚣,爬上后山顶,去看山外公路上,汽车火柴盒一样无声无息地行走。

后来,报纸上不再宣传“割资本主义尾巴”,又等了一段时间,看风向确实是变了,大队就把这台“跃进”承包给五爷,五爷跑起了运输,成了我们那一方头私人运输第一人。五爷生意很好,钱也赚了不少,就买下这台车,算得上村里首先富裕起来的人。

很快,五爷的车轮就滚进了一九八〇年代。风从天上来,犁耙水车都分到户。才种上自己地,新鲜得紧,夜里起来撒尿都要到自家田头去摸摸看看,人人干得格格有劲。收音机家家都有了,有人家开始置办电视。我父亲心比较狼(野),他要盖新房,上人留下的小瓦屋漏雨筛灰,让他恨得牙痒。大瓦,木料,水泥,椽竹,都是五爷那台“跃进”拉进来的。父亲一带头,村子里刮起“盖房风”,五爷的“跃进”更忙了。和“盖房热”同步的是“考学热”。高考制度恢复已经有好几年,一开始,村里的小青年还无所谓,见真有人考上,一下子全着了慌,都在复习备考,基础好的基础不好的,都捧上了书本。一时间,报名、考试、政审、录取,成了队屋大麻柳下最热的话题。

燠热的夜晚,山洼里闷得像口黑锅,人睡不倒,都坐在门口的凉床上,张大着嘴巴吸凉气。夜来风,将隔岸的稻叶翻得沙沙响,跟翻书一样,应考的人在点灯攻书,蚊子来捣乱,书本拍蚊子的声音,从黑暗处来……又一年高考将至。五爷摇着蒲扇,对嬉闹的我们说:前人讲“能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上争口气”,考上中专大学,分配进城干工作,吃商品粮……能进城,扫大街也是快活的!五爷常年跑车在外,走州过县,见多识广。他又一指黑魆魆的大山,说:这山上树砍一棵少一棵,不想办法考出去,净挤在这山窝里吃石头啊!

我率先考上了中专。我工作后,五爷的大儿子伟考上了大学。伟后来去了美国,是我们兄弟中走得最远的那一个。

二、

十几个堂兄弟中,我和求最要好,我们讲得来。

求是我二大爷家的大儿。当年,他读高中我上师范,走的是两条路。他在高中啃数理化,我在师范写诗、办文学社;他考上或考不上前途未知,我毕业包分配、“石磙子架树头上不愁饭吃”;他考上大学就会有更远大的前程,我注定回村里当一辈子“孩子王”……两条路,我们互有优劣。虽是兄弟,我们同又不同,他成绩比我好,我心态比他好。说到“心态好”,我要插一件我的破事:那是中考前一个晚自习,我和一祖姓同学偷着进村看电影,被班主任抓住,他痛骂祖同学“睡床拉屎不想好”,骂我“老牛拉破车——得得来”。老师骂得真好。三岁看老,如今回头看,“老牛拉破车”是对我前半生最准确凝练的概括,老师有知人之明。那个初中班主任姓秦,辞世有年,我一直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