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每年冬天,都要趁周末去挖几回冬笋,或老家竹山,或城郊竹园,而在安庆大龙山脚下的村庄挖冬笋,则开了跨区“作业”之先。
甲辰龙年春节,孙子出生才三个月,干脆从宿松坐高铁去大子家团年。大年初一,在安庆没有亲友可走,我提议去挖冬笋。
挖冬笋?大子瞪大眼睛笑了,夸张的表情写满疑惑,那意思无外乎你头发都掉光了,还能挖冬笋?还有兴趣挖冬笋?
与春笋一样,冬笋也由竹根侧芽发育而来,只因选择破土的时机不同,兄弟间命运迥异。这么说吧,春笋你不挖可以长成十几二十几米高的竹子,冬笋你不挖就会在春天腐烂成泥。随着县城向外扩张,推远了城郊,拉近了竹林,难免老夫聊发少年狂。
冬笋从十月小阳春出发,才走到半道上,就遭遇了急转直下的寒冬,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按兵不动,避其锋芒。无奈冬季漫长,韶华易逝,四个多月等下来,冬笋已是老态龙钟,胡须花白。好好的一粒侧芽,只因处在敏感的浅土层,未看清一个假春天的真面目,正要春风得意马蹄疾,却被小阳春阉割了冲天梦想。好在冬笋是味中俊彦,终究被惦记过、品尝过、赞美过,也不妨悲怆地吼一句:这世界,我来过!
挖冬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难,指的是体力消耗小。冬笋根浅,两三锄下去就能见底,大如土萝卜,小如大拇指,要是春笋也长如此猥琐模样,多半弃之若敝履,无奈冬笋是“浓缩的精华”,市面上比猪肉还贵。至于不易,指的是寻找难度。小鸟小窝,冬笋撕开的裂痕细若游丝,加上在严寒中韬光养晦,即使前期撑裂了小土堆,也被扬土、残叶糊弄得面目全非。好在发现或未发现,冬笋都在那儿,不像泥鳅转瞬即逝。尽管如此,仅凭一把传统的锄头难有收获,我见招拆招,另备了一把柴耙,三下两下一扒拉,笋芽就躲不住了,笋杪尖耸耸、嫩黄黄,煞是可爱。半个周末,一般能挖几十斤,家里吃不完,亲友也跟着沾光尝新。
大前年冬天,给在合肥安家的大哥寄去冬笋,顺便捎些宿松特产豆条,随后他在朋友圈晒出了冬笋、豆条、牛肉“龙虎斗”。闻所未闻的配伍,啼笑皆非,老婆也照葫芦画瓢,铲子舀汤试味,果然极为鲜美。后来,我们学着翻新花样,分别开发出了冬笋与豆腐、与洋芋、与胖头鱼同锅的多款新菜品。所以,当大子用夸张的表情发问时,我王顾左右地反问了一句:安庆郊区哪里有山?
安庆别称宜城,据说源于东晋文学家、游仙诗祖师爷郭璞。某年,他顺长江而下,在船头看到这里前有滔滔不绝的皖江,后有巨石耸立的大龙山,好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啊!“此地宜城”脱口而出。在南宋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这里真的筑起了“安庆城”。从堪舆定风水,到城池垒高墙,中间隔了近千年,颇似毛竹笋的侧芽,磨刀霍霍之前,青灯黄卷,寂寞经年。作为宜居之地,在竹器还没有被塑制品取代的农耕时代,大大小小的村落,必定依偎在大大小小的竹林间,那些尚未坍塌的古民居,说不定还残存着竹床、竹椅、蒸笼、箩筐等等旧物件,甚至独居着歇业多年的老篾匠。
外环之外,便是村庄。导航锁定大龙山,过宜秀区杨桥镇,山势逶迤,公路蜿蜒,不久车窗外就有竹林晃动,一片,又一片,比想象的还多。
我们父子三人择竹叶墨绿处下车,大子拿剪刀,小子拿手袋,我顺手找了一截树枝,薅开地上厚厚的竹叶,哈哈,有口福了。大子以剪代锄,剔土,截笋,忙得满头大汗。我发现土埂上一块歙砚大小的石块,有挪动的迹象,喊尚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小子过来,说验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掀开石块,果然露出一双嫩黄的小尖尖。按照我教的找笋方法,小子很快也有了收获,兴奋地跑上跑下,如同四十年前的我。
弄回半袋冬笋,收获之余不无歉意,如同采了花蜜却授粉不充分的蜜蜂,毕竟剪刀的松土效果远比不上锄头。我叮嘱大子,抓紧弄一把小锄头,别辜负了被小阳春叫醒的冬笋,挖呀挖呀挖,松软的土质就是来年春笋的暖炕。
四、
牙齿磨到一定程度会掉落,空气滤芯用了一段时间要更换,万物皆有寿命,毛竹概莫能外。
寿命不乏弹性,譬如透气性强的疏松土质,可以放大毛竹的繁育能力与存活时长,而挖笋既瓦解板结地块,又类似于果树剪枝,斩断冗余根系,让竹园呼吸通畅,竹根纵横自如,始终保持旺盛生命力。从这个角度观照,那些注定不能长成毛竹的冬笋,也没必要悲怆了,与“荒年峦”放开挖笋的无为之为一样,堪称滋养竹林的无用之用。可惜空心的村庄已步履蹒跚,再没有多少人关心什么“当年峦”与“荒年峦”。
竹林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竹园被竹根捆得气喘吁吁,竹根难以在板结土地上获得补给,你我互掐,两败俱伤。除了外部针锋相对,竹子内部也危机四伏,长到数米高的春笋,因被阻断了阳光雨露的通道,萎靡不振,不日夭折。待竹根上椒衍瓜绵的侧芽消耗殆尽,就如鲑鱼以死换生的洄游繁殖,毛竹将以开花方式,画上生命的句号。
竹子开花,流年不利,这并非村庄的谶语,毕竟人对死亡都有共情的颤栗。
与其他植物一样,毛竹也开花,也结籽,不同的是一辈子只开一次花。那些俗称“竹米”的种子,在板结的土地上,其命运与得不到阳光雨露的春笋仿佛,发芽的机会比彩票中奖还低。无论在我的家乡,还是在大龙山脚下,都不乏开花后的枯竹故园,一块块,一片片,像苍莽群山上的“斑秃”,星罗棋布,触目惊心。死竹干横七竖八,死竹叶层层压实,小草小灌木的星绿也难得一见。老篾匠长吁短叹,徒呼奈何。说外围的活竹根想再扎进枯竹林,要等死竹根烂掉,至少要十几年。
凡事过犹不及,因噎废食,贪得无厌,都是打破平衡之“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要的是彼此默契的惺惺相惜,我痒了你挠挠,你痛了我摸摸。竹林怕滥砍伐,而不是不砍伐,竹笋怕滥采挖,而不是不采挖。山绿竹常换,笋茂花不开,何不重拾祖辈的老规矩,让“当年峦”蓄竹与“荒年峦”挖笋循环起来!
欣闻我国联合国际竹藤组织提出了“以竹代塑”的倡议,这是吃了太多“以塑代竹”苦头后的猛然转身,既是阻止塑料垃圾泛滥的釜底抽薪,也是盘活竹资源、调节竹生态的两全之策。所幸,在时间的漩涡里,地球村已体悟了用进废退的真谛。
竹林葳蕤,新笋馥郁。但愿我家的锄头,铮亮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