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始腊菜在种植上分两季,少部分春腊菜,重头是秋腊菜,这得上心,把握好种植时间,掐着点在经霜后半个月采收,不老不嫩。充分漂洗干净,努力不要伤了茎叶,把绳子洗净,扯在庭院里,把腊菜倒着茬口挂上晾晒,见着打蔫了,把菜刀洗净,不能有一滴油腻,且一定磨得锋利,来切,能听到脆响,一把把,切碎成差不多不足一扁指的小段,撒上盐,带着一股巧劲,均匀揉搓,防止伤皮,然后装入瓦缸——固始统称腊菜坛子,铺一层,用棒槌捣紧,再铺一层,再捣紧,满了,敞口等水渗完,用塑料薄膜扎紧坛口,上扣一饭碗,再用黄泥封死。一月后便可打开来吃。生食、炒食、煨食,餐餐皆可,下饭。吃着掏着,细水长流,能吃一年多。
传统乡村经验,在家庭和乡邻间传承,千百年,无秘密可言,看似那一道道的程序简单,谁都会,但腌腊菜却是择人、择手——这没办法,同学说他勤劳的母亲就不行,腌一回酸一回,奶奶也不行,姥姥也不行,你还别不信、不服,请四姨来,当地腌腊菜出名的好手,来年打开来,果然黄澄澄的透亮,忍不住,捏个吃,那个脆生,那个腊菜味啊,舌头喉咙肠胃心肝脾肾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全都激灵起。简直要亲命。看同学那贪馋劲,我说,到固始,管你够。同学说,管不够。
同学有点小文青,都知道的,至今还坚持写诗,他说话,常有象征,或是隐喻。
20世纪80年代初,冰河开化,大地惊蛰,最先醒来的是固始的农民,他们将城乡二元结构的桎梏撕开一个口子,从那里挤身出来,背着简单的行囊,在那个黎明时分,打开家门,含泪告别世代生存的村庄,以及土地、庄稼、祖坟、父母、儿女,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向梦想和传说的开放的南方沿海城市奔赴。开始是三五结伴,接着是成群结队,无须讳言,他们就是为着祖辈的苦难和贫穷被迫出逃,被逼出逃,但当他们交付土地的忠诚、憨实、愚钝和卑微,一天天抬起头来,见天见地,完全融入到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去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思考、大梦、责任和担当,以及尊严,一个人的尊严,一群人的尊严。几十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壮丽进程,百万固始打工者在其中,不乏成功者,也有失败者,他们为这个伟大的时代作出巨大付出和牺牲,包括身体、蛮力,青春生命和才华,还有拼死的坚持和忍耐,未来的纪念碑上,应该镌刻上他们的名字。
那里面就有我同学。他算得上最早的打工者、觉醒者、先驱。艰苦卓绝,血泪打拼,实现了人生跃迁,作为“成功者”,如今他们全家已落户他乡,成为骄傲的城市新移民,而作为命属土地的人,他常常遭遇身份的尴尬:子女在填写籍贯时,已经不是固始了;生猛海鲜,饮食的差异里,一次次寻觅记忆里故乡的味道;踏上归途,直奔那一碗稠巴巴的大豇豆稀饭和腊菜……那天陪同学到固始,我们并没有立即回乡,而是在县城住了下来,参观了开发区、博物馆、根亲园,领略了东城门、桃花坞、小南海的夜景,感受蓼城巨变,次日酒店免费早餐,固始特色,家常菜,丰盛超出想象,有蛋炒饭、油果子、油鳖子、韭菜盒子、煎饺、豇豆稀饭,待每个人捡了过来,一看,都有腊菜!相互瞅瞅,会心而笑。同学感叹,这就是命啊!在南方时,常常想家、想腊菜,那种想,没人能体会!后来琢磨,是真想要吃腊菜吗?是真好这一口、缺这一口吗?是,也不是,不知想什么。就是想。想得很。想得要你的命。故乡之味沉淀,已是血液里的盐,DNA,生命密码,情感罂粟,精神的块垒和光芒,形而上,形而下,都不能用现代人食品观念和健康标准衡量。同学说,腊菜对于他,不是食品。
在根亲园参观,知本乡固始近年打造中原根亲文化,所谓“晋人驿站,唐人故里,闽台祖地,客家原乡”,也不单是为宣传用,因为随便一说,就有西晋“衣冠南渡,八姓入闽”,唐初“开漳圣王”陈元光、唐末“闽王”王审知三兄弟,民族英雄郑成功、靖海侯施琅、爱国华侨陈嘉庚等,以及闽粤赣、港澳台与海外万千客家、游子,皆视固始为祖籍地,自称固始人。当年经固始南迁的中原人,或以大别山北麓为迁徙屏障,或从淮河渡口张帆远航,经长江到达九江、赣江;还有一条路,就是走淮河,转运河,在浙江江山,进入武夷山孔道,到达闽地。那是一条怎样艰辛的路。同学说,陈元光之父陈政,于唐初奉诏南下入闽,平叛啸乱,后有陈元光祖母魏妈带陈元光随长子陈敏、次子陈敷千里驰援,走的就是这条路。然而在行至浙江江山落霞山,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含泪葬子,领兵继续南征,终与陈政会合。同学说,我去过江山县,做过考察,因水土,还有瘴气,当时病死的不止陈敏、陈敷,还有一大批固始子弟,在江山县以及落霞山,这些年发现了好多腊菜坛子,令人震惊,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尸骨。猜想,那一支从固始出发的队伍,那些年轻的固始府兵、蓼乡子弟,出门时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坛固始腊菜,漫漫征程中那是赖以生存续命之物,却绝无想到,吃完后那空了的坛子,成了用来盛殓他们尸骨和亡灵的容器,并永远被埋葬在荒野他乡。这就是命吗?同学说,我见到了那些坛子,是那么熟悉。贴近闻闻,是固始腊菜的味儿,靠前听听,有人的哭泣。同学说,我当时就有冲动,想和老家说说,把这些装着尸骨的坛子,运回固始安葬。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上千年了,该领着那些固始的孩子们回家。
同学的话,意外给了固始腊菜存在时间上的推断,我们也沉浸在他讲的那些生命的故事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筷子,仿佛晨祷和沉思,对故乡、故土和造物,深怀感恩。哦,腊菜、腊肴,命属、命数、命,我们这些生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以一种背叛之姿,成为故乡的逃离者,城市的拾荒者、新移民,可能是最后与土地有关联和纠结的一代人了,旧物事正在退场,新时代已经到来,回故乡的这个特别的早晨,我们坐在曦光里,乡情浓郁,乡味氤氲,那样子,仿佛追怀,更是告别和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