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记(2)

春天的湖泊是灰蓝色的,不甚明了,偶尔晴日乍现,湖面的雾气散去一些,湖面便显出那抹幽幽的灰蓝色,带着些春天嫩生的绿意。桃花落在湖面上,引得鱼唼喋追逐。湖岸边的雾林里,杜鹃鸟声声叫唤着,春天的湖水大抵是这样的,无以名状的朦胧隐讳,却偶尔舒展一下真容,浓雾掩紧了视野,只是一片浑沌和迷茫。桃花鱼是春季出现的一种鱼,个小,寸许长,有着桃花似的殷红的肚皮和尾鳍,在湖面上麋集,迅速游走,激起一阵阵细密的涟漪。夏季的湖光明媚,湖边却杂树乱藤纠缠,欲穿行其间甚是不易,于是远观其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夏夜的湖岸边,是虫声的海洋,大约有几十种鸣虫在湖边的草丛里和杂树上生活,穴泥而居的油葫芦,山里的油葫芦颜色显得更淡,偏棕红色,头颈为灰棕色,尾针为暗褐色,腹鼓而体硕,声音宏亮,较之山蝈蝈毫不逊色,油葫芦只是鸣叫,马蛉体深褐色至黑色,似拟步甲,细脖长颈、小脑袋,无明显的蟋蟀式腹后针突,马蛉叫声轻细连续,似电流声,又名电报蛉,与螽斯(蝈蝈)的伐木锯声完全不同,油葫芦的鸣叫类似于马蛉,属高摩翅声,???——声音宏亮而持久,是山间夜里声音最响亮的鸣虫,青竹蛉的叫声清越而响亮,是连续性颤动的翅膀摩擦声,较马蛉有过之无不及。刚入夜时,松寒蝉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声音凄怆低回,随着夜露降下而声音有所减弱,至夜亥定时分停息。入夜深后,仅有竹蛉和电报蛉鸣叫,油葫芦的叫声渐稀,露水打湿了油葫芦的翅膀后,它便噤声了。只有月夜,它才会彻夜鸣叫到天明。螽斯除了蝈蝈外,还有突灶螽、沙螽、裂跗螽、穴拟圆翅鸣螽(马蛉的一种),湖泊边还有一种湿地拟螽,长腿高背,腹绿色,背褐色带深斑点,又名湿地大寰螽。而另一类鸣虫多集中于芦苇和莎草间,纺织娘又名络纬、莎鸡,头部偏小,背部隆起,前翅既宽且长,鸣声如织机声,似织螽里的帆翅似织螽,形态极似纺织娘,另一种常见的织螽为大弧翅螽,浑身翠绿色,声音奇特,似电击枪的电弧声。纺织娘的叫声辨识度高,声音不算动听,却是夏夜里最常听到的声音之一。灶螽多藏身于灶下杂物间,声音最似蟋蟀或油葫芦,灶螽浅棕色带斑纹,长后足,短身拱背,前足细长,与蟋蟀和油葫芦完全不同,灶螽也叫灶鸡,冬深了,它才噤声消失。夜间湖岸边山林里,鸣虫声响成潮,倘若有月光的夜晚,在栈道尽头,静坐听虫声,微风带起如潮般的林喧,虫声如潮,仿佛月光带着清凉的夜露从天而降,落在身上,凉沁宜人。虫隐于月光之下,湖面上荡漾着银白色的月光,似碎散的银子。便想到古琴曲《良宵引》或者有人在弹奏着《月光奏鸣曲》,那节奏似潮水般袭来,揩抹着心坎间的积垢和陈旧的伤痕。“唯有月光,让音乐逊色 / 让心灵驿动不已,潮水袭来 / 虫声打湿了内心 / 湿湿的忧伤往外流淌 / 有把刀子,解剖开肉体和灵魂 / 我像一张纸一样横陈无遗 / 没有隐匿的遗憾 / 如风吹过纸面 / 干干净净。”我知道,湖水便是另一个宇宙的入口,它将我等俗身拒之门外,同时让虫声到达宇宙的另一端。

啌啌啌,伐木似的声音是啄木鸟在凿着树干,像敲着鼓。枯树像另一种隐喻和意象,它能够指向不确定的时间和空间。夜里可做的事情很多,比如不睡,兀坐,烹茶,独饮。门被风推搡着,吱吱哑哑,像在啮咬着风的裙裾。门是风的另一条通道,风从我身边吹过去,却感觉不到它的脚步。秋后的夜晚,风渐渐寒凉,直到霜降、雪临,屋外兀坐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无法兀坐于风中。炉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茶铫的水烧得很慢,只能在室内烧水泡茶,几粒枣炭、微微的红光映着我睡意全无的脸,有些倦怠的样子,甚至有些浮肿。茶水化开后,像酒一样浓酽,酒红色的茶在玻璃杯里冒着热汽。那种热量很快就进入我的身体,化为唇颊间的一呼白汽。茶能让人清醒冷静,这与夜的功能相同,夜多了让人倦怠的可能。夜那么长,尤其是冬夜,更漏的沙子在一点点流下来,但似乎,夜也在一点点消逝。冬夜的湖边寂静无声,虫声、风声、月声都消失无踪,天地间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寒冷,寒冷像凝固一切般,禁锢了一切,云凝止不动,但云冻结为一团白色的冰雪,天空中,无数的霜华,像空气中的活性物质,在缓缓地飘动、落下。

冬为岁之余,古人所谓的岁之余,一年的剩下时光,似乎是多余的意思,夜为昼之余,雨为晴之余,古人耕作,夜则息,雨则止,冬则闲,因此,总结出不干活的时间,便是此三余。雨为晴之余,按此逻辑,雪也算是晴之余,又是冬日晴之余,雪天便是余之余物。雪天啥也不想干了,就闲着,围炉取暖,冬天的雪夜,则更是三余之余,“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古人讲究意境,即便是寒夜客来,把炉火添得满满的,水咕嘟咕嘟地沸着,那情形,便比甚事都欢实,何况有窗前月,月下梅花。古人所谓的生活雅趣不过如此简单、容易满足。山林寒夜,是不会有远客前来探望的,孤独的夜只能用来消遣,那便是琴声和月光,即便无月,探视窗外空茫寂寥,那便是一种境界,独处的境界。不需要别的因素,因为孤独的时候,人需要向内审视自己,内心毕竟如宇宙的漩涡般复杂,不能以静澄观之,那么,内视的佳境便是谛听和自听,谛听外在,自听内心。

一夜之间,天地皆白,霜华侵阶,早晨走出门,一地的脆响,那其实就是内心脆裂圆满的声音。树上空无一物,只有树枝,像隐喻的图案或者暗示,四下舒展开,又似乎无所挂碍,这便是极好的自己,也是天地圆满的样子。喜鹊在不知何处的山林里咔咔咔地叫着,回应它的只有冬天的寒气和霜华,一阵白烟似的霜华播散开,似乎,一件事情结束了,似乎又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