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在我故乡的那个小县城,在那个脏乱的小小汽车站里,确切地说,在汽车站出口处的那个平淡无奇的斜坡上,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页被永远地掀过去了。
当年的那个小车站在一处洼地里,车出站后要爬一个三十多米长的斜坡。其实那坡并不怎么陡,成年人骑自行车加把劲儿也就冲上去了。但是,对于那种载满乘客的老式解放车,要爬上那个斜坡,非得一脚油门踩到底不可。我就是乘坐那种三十八个座位的老汽车离开家乡的。我的座位在车中部,临窗。
当车启动时,我故作镇定地伸出手与我的未婚妻握手作别。我的未婚妻不习惯这种城市人的礼仪。在乡村,只有穿中山装的人才握手。在我的未婚妻看来,握手,尤其男女间握手,是非常别扭的,是某种把深沉化为浅薄的令人无法容忍的计谋。但是,面对我伸出的手,她还是抬起她的手——却不是和我握手,而是擦她的眼泪。她擦拭的时候,眼里并没有泪。当她把手挪开时,我看见两颗泪珠翻出她的眼眶。
“到大学了就来信。”
“一定。”
汽车上坡时,我一直引颈望向窗外,与她挥手作别。别的送行的人跟着汽车爬坡,而我的未婚妻则静静伫立在那儿,双手抚弄着垂在她胸前的又黑又粗的辫子。可是突然,她笑了,一脸失而复得的神情,并且离我越来越近。我还未弄清原因,汽车已退回原位,我又与她面对面了。司机打开发动机盖,一边咒骂一边检修。未婚妻异常动情,急不可耐地补充了几句她觉得很要紧的话。汽车又动了。送行的人多数散去,从检票口离开车站。
她的倩影又开始缩小。我在心里把她和我调换个位置后,就异常难过起来。谁知,汽车又退下坡来。在汽车后退的过程中,我看见我的未婚妻将双手不安地塞进裤兜。汽车停住,并未熄火,她掏出一把爆米花递到我手里——我的行李包里塞满了她做的爆米花。我刚接过爆米花,汽车又动了。
“你咋想的就咋办。”
“我的想法永远不变。”
汽车的两个前轮已爬上平地,可那两个沉重的后轮却恶作剧似的再次把车身拽下坡。我与未婚妻相视一笑——很尴尬的一笑,无话可说了。分别,尤其是相爱的男女分别,向来是人间最忧伤、最悲凉的事情,原因在于,这一瞬间心爱的人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我们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重逢的可能。送别之所以酸楚揪心,更在于它是一次性完成的,所以才割心剜肺般难受。我与未婚妻这种复写纸式的分别是多么糟糕啊!
所以,当汽车再次启动时,为了中止这一不幸的场面,我几乎是吼叫着对未婚妻说:“你赶快回吧!”
她还是不动,像一枚绣花针似的钉在原地。我,我的未婚妻,以及全车的旅客,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次汽车能一鼓作气,冲出车站。然而,事情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该死的斜坡!这无能的汽车,它居然残酷地第四次退了下来!它下滑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未婚妻早已别过脸去……
“都下来,推!”司机一声令下,旅客们几乎全下了车。只有我一人没下车,司机瞪我,我回瞪过去。我只看着他们推车。而我未婚妻的身子弯成了月牙形,她也用双手奋力推着。
奇怪的是,这辆破车跟断了履带的坦克一般,怎么推都推不动。这时,从门口开进来一辆送油桶的大拖拉机。驾驶员停下拖拉机,跳下来帮大家推车。加了这小伙子的力量,汽车一下子被推上了坡。
当旅客们乱哄哄地挤上车时,当汽车在平坦的道路上启动并加速时,我的未婚妻却不知去向了。我搜寻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还是没见着人影儿。我伸出手却无对象可招,只好朝天空胡抡两下。
到了大学,我即刻写信给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山沟沟里的未婚妻。可是信寄出三个月,才有了回音。她说:“送你走的那天,我的心情本就极不好,加之汽车反复几次上不去,我便彻底绝望了。这汽车简直成了一个累赘!我想,要是咱们俩结婚,我不也成了你的累赘吗?”
半年后,我的未婚妻出嫁了。她的丈夫不是我,而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就是那天帮我们推汽车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