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母亲命我去邻家取件用具。相去并不远,只是天黑地暗,需要拿出勇气。
邻家门窗都露着灯光,颤巍巍的,在天大地大的黑暗里,又势单,又振作。这是黑暗中的唯一线索。于是,捉着那点亮光,冲刺而去,不敢丝毫旁顾。从一片光里,奔进另一片光里,中间像穿过一条黑夜的茫茫隧道。
小时怕黑,每段夜路,都是这样提着心吊着胆,朝着亮光跑完的。光亮,成了黑暗里的勇气。
后来的世界,路灯、车灯、霓虹灯和万家灯火,把地上的黑暗都赶到了天上,怕黑的孩子也越来越少。
在连山隧道行车,人也在明明暗暗里交替,开进一团团黑暗,又驶入一团团光明。这边越是朗日艳阳,越衬得这暗深黑如漆。
开进黑暗,是突然的,一点准备也没有。驶入光明,却是缓慢的,尽头的那点光亮,先如丸如豆,再如灯如月,直至闯过那扇弧门,天光大开。
人在寒冷里,意味着寒冷正在过去。人在黑暗中,意味着黑暗也正在逝去。光亮,让我们看见一切;黑暗,却让我们看见光亮。这样一想,就觉得黑暗是可以被原谅的,甚至是可以被赞美的。
那些年,我眼睁睁看着房前屋后,那一树树的桃花与杏花,被春天的风都摘走。树下的路,人走来又走去,桃杏就熟了。该下果了,那一树树的桃与杏,如雨点似的落了满地。这些都是不必赘说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发生的事,还将年复一年发生下去。
不得不提的是,过些时日,房前屋后便是遍地的桃苗杏秧。桃叶细挑,如两叶柳舟泊江停水;杏叶丰圆,似两柄团扇扑风逗蝶,都非常好认。它们的种子,从阳光出发,又回到了阳光里,洞穿不见天日的土层。
长成一棵树,还为时尚早。它们还需要从更深处动身,穿过更幽暗坚硬的大地,才能挣下更多的光,化草成木。因为黑暗的大地,种子重新回到了阳光里,也回到了生命中。
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是刚刚从黑暗跑进了阳光里。
那天,大雨如注。我在雨中行车,朝西开去。开着开着,西方渐渐云开,远望是一片晴天碧空。可是,雨依旧在下。这自然不是异景:晴天落白雨,东边日出西边雨而已。
在这样的雨林里疾驰,眼前的晴朗,仿佛已经望得见够得着了。人不像是朝着目的地而去,而是一路朝着晴朗而去。那一刻,自己多像一粒种子,眼见就要从大地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