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村人在东坡挖了个小坑,掩埋了长福,就散开忙各自的农活去了。谁知到了半夜,宗雄又凄惨惨地喊起来,大家跑到他家一看,却见禾花死了。禾花就坐在宗雄隔壁的房间喝农药,宗雄居然没发现。等宗雄发现,禾花已死去多时。禾花靠着墙壁,双手把土墙都抠出坑来了,可就是没喊一声。
草草埋了禾花,宗雄又去了南方。宗雄家的稻谷被禾花收了一半,另一半就全烂在田里了。据说宗雄至今都没回来过。宗雄家的田地就这么一年一年,任它荒芜。
禾花死后一周,双抢都快结束了,瑶村枫冲组的白毛老人又死了。白毛老人那年六十六,虽过了花甲,但是那天她完全可以不死。白毛老人从十六岁开始生崽,一共生了十个。死了四个,长大成人的有六个。白毛老人三十五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从那时起,村里的人就叫她白毛老人。大概是生育过多,原先直溜溜的身材,没到四十岁,就像把折尺了,身体单薄得像秋风里的一根枯草。偏偏她还特别好强,田里地里,水里泥里,没日没夜地撑着身子硬干,瑶村就数她最勤快。从四十岁开始,几乎每年夏天,白毛老人都要在正午的烈日下晕倒几次,大家都以为她没几年活的了,没想到她却活到了六十六。开始她发晕,弄得一村人都跟着她急,把她从地里急忙忙抬到阴凉处,又是刮痧灌水,又是擦汗扇风。
但她发晕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到后来,连她的六个儿子都习以为常了。有时大家忙起来了,就由着她倒在地里,没人管。也真怪,白毛老人就像一棵被雨淋趴了的庄稼。雨淋趴了的庄稼,太阳一出,就又欣欣向荣起来。被晒晕的白毛老人,一到黄昏降夜露了,也会悠悠醒来,然后撑起身子,趁着月色回家。见着儿孙了,还挺不好意思呢。
要说她六个儿子还算孝顺。但其中五个去了南方,就算想孝顺,也是鞭长莫及。那年夏天,只有小六子一人在家。当天有人告诉小六子,说他母亲又晕倒在地里了。小六子刚从田里回来,一身疲惫,那时正在树荫下乘凉,随口就说:由她去死吧,这么大的日头,要她别出去,她偏不听!
结果白毛老人这回还真没挺过去,到黄昏降夜露了,她都没醒过来。小六子去地里找她,发现她全身都爬满了黑蚂蚁。小六子吓得六神无主,连人带蚂蚁抱回家,但白毛老人再没醒过来了。
她的五个儿子闻讯从南方赶回。大家知道白毛老人执拗的性格,都没有责怪小六子。他们每人凑了一笔钱,为白毛老人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据老人们说,这样的葬礼在瑶村,至少五十年没见了。言语间,颇有钦羡之意。我想也许吧,白毛老人六个儿子,六个媳妇,再加上一大群孙子,送葬的队伍也是我见过最大的一回。
人,这么接二连三地死去,让我越发觉得那个夏天霉气很重。对接下来的高考消息我几乎不抱任何幻想了。夏夜多梦,几乎每个梦中我都梦见自己死了,然后自己为自己哭得一塌糊涂,哭着哭着就醒过来了。醒来后,止不住的泪水还在哗啦啦地流。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觉得就这样死了,对不起生养了我二十年的父母。
但后来我居然不必去死了,因为我考取了大学,而且是重点本科。这在瑶村,也大概是五十年没有的事了。看榜的那天,是小妹代我去县城的。黄昏时小妹回来了,不等到家,就在村前的山坡上对着正在门口张望的一家人挥手,大声喊道:哥哥考上啦!我听了这话,当时一屁股就软了下来。
我轻松了,踏实了,悬悬的一颗心落下来了。可我的同学小安却惨了。小安和我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复读又同学。小安和我读书一直不分上下。那年估分时,小安比我多估了四十分,可结果却恰恰相反。那天小安是自己去县城看榜的,到了晚上他都没回家。他家人到我家打听,我来不及暗示小妹,小妹就把他没考上的消息告诉了他家人。他家人一下子着急了,连夜打着手电筒去县城的路上找他,但没找到。那晚,一种不祥的念头占住了我整个心灵,我以为小安八成是自杀了。可事实上小安并没有自杀。小安当晚就回村了,却没进家门,而是爬到后山的狼哭崖上,不吃不喝,坐了两天。后来是一个砍柴人发现的。小安的家人急忙把小安从狼哭崖上背回家。小安一言不发,吃饱喝足后,向自己父母磕了几个响头,当天就跟人去了南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听说小安在南方混得并不好。瑶村人在南方,都是做苦力,无非是挑砖挑沙、砌墙挖屋基。小安的体力比不上别人,圆滑也不及别人。八九十年代曾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小安肚子里的那些数理化,没过几年,就全忘光了。现在的小安比文盲没强多少。做文盲所做的事,却赚不到文盲那么多钱。去年春节回老家,我曾与小安狭路相逢过一次,我热情上前招呼,但满脸胡茬的小安表现很冷淡,说一句“回来啦?”没停脚就走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惆怅了许久。我想,那年如果我的命运跟小安一样,或许我也不会自杀。那么小安现在的路,就是我要走的路。
哦,是的了,小安比我大一岁,我儿子都读大学了,但他现在都还没婚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