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死亡(3)

回头再说那个夏天吧。那个夏天我的喜讯并没有为瑶村带来什么转变。死亡的烈日仍笼罩着孤独的瑶村。禾苗返青的时候,瑶村蒲塘组的四凤又死了。四凤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女。四凤四十八岁的老公和二十二岁的儿子都在南方打工。四凤一个人守在家里已有好些年了。四凤曾经生了一个女儿,但长到两岁就死了。四凤后来又收养了一个女儿,但长到六岁也死了。四凤就死心了,说老天爷注定不让这个家有女儿。四凤一个人过日子,没灾没病的,田里地里的活都按时令做得妥妥帖帖。老公儿子隔不了多久就寄一次钱回家。村里人都说四凤的命好。可四凤居然莫名其妙也喝农药死了。

其实四凤在喝农药前有那么一点征兆,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是在前一天,有个妇人经过四凤家门前时,被四凤强拉进家里喝酒。四凤舀了一大碗上好的米酒出来。妇人喝了,直夸四凤的米酒酿得好。四凤就说:我酿了一大缸呢,你说酿得好,就常来喝吧,反正我家也没人喝。接着四凤就跟妇人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宗雄家的事上了,四凤说: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若是像禾花那样死了,倒也没什么……

妇人就圆瞪双眼对四凤说:好好的,你胡说什么?你家老公和崽伢子不赌不嫖,只晓得攒劲赚钱,赚了的钱又都寄回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四凤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这时妇人的婆婆在外面喊妇人,妇人嘀咕一声“老不死的”就忙告辞出去了。没想到四凤第二天就喝农药死了。

村里人都说,是禾花的鬼魂迷住了四凤的心智,才让四凤稀里糊涂喝了农药。四凤的老公和儿子回来奔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儿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四凤的老公一晚上做噩梦,梦见四凤就站在床头,按着他的腿,看着他笑。然后他就怀疑他家的屋基有问题,也许是建在荒坟上了。于是就请一个风水师来看,风水师焚香烧纸,左看右看,末了还真说他家的屋基不好,犯煞。四凤的老公听风水师这么说,就用在南方辛辛苦苦赚的钱又建了一幢房子。

我离村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父母本想大肆操办一下,请十几桌客人,再放两场电影。都已经准备好了,可宗桃家又出事了。宗桃是我小时的同伴,但他小学毕业就去了广州。我读中学的时候,宗桃就可以在广州大把大把地赚钱了。宗桃家隔我家很近,宗桃的母亲常来我家夸耀她家的宗桃,惹得我母亲特别眼红,几乎没打算让我再读下去了。可就在那个夏天将结束时,宗桃在广州出事了。宗桃和一伙民工坐在一辆敞篷货车上去工地,车开得很快。宗桃突然莫名其妙就往车下跳,摔得个半死,民工们忙把他往医院里送。在医院里,别人问宗桃为什么跳车,宗桃艰难地说了一句:我看着我们的车子要与前面来的车子相撞了,我就……

话没说完,宗桃就死了。而事实上,前面的车子与他们的车子只是擦肩而过,根本就没有相撞,宗桃他看花眼了。宗桃的哥哥闻讯后,连夜朝广州赶。宗桃的父母在家里呼天抢地地哭。在这种环境下,我家自然也不好意思办什么喜酒了。宗桃毕竟是我儿时的同伴,我本想留下来看看事情的结果,但已经开学了,我再不去报到,那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的大学又会泡汤。我想,宗桃也许是太紧张,他就像城市上空的一只惊鸟,到死都没有融入南方那座五光十色的城市。

然后,我就这么离开了故乡……

大学毕业后,我分进了大城市长沙,我理所当然成了长沙人,我的后辈理所当然成了土生土长的长沙伢子。那个叫瑶村的地方现在只是我的籍贯,那里的人和事,已与我没有多大关联了……

只是记忆里,总有一些东西挥之不去。去年我写了个小说,叫《近距离相吸》。写的就是我复读时那段艰苦的岁月。我把它贴在网上,一个叫焚岚的网友看了,极为不屑。他在后面留言说:像我这样心理不健康的家伙,他读大学时同寝室就有一个,那时他们互相把对方当作噩梦。我只能文雅地引用前哲的一句话回复他: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真是的,在那样偏僻的山村,除了拼死考大学,我想不出还有第二条光明的路可走!他凭什么把我们视为噩梦?!

……

前天,我一边喝着茶,一边读着报。后来我读了报上的一组统计数据,那上面统计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农村民工非正常死亡的数据和农村妇女非正常死亡的数据。面对那组庞大的数据,我突然泪如雨下……因为我想起了1992年瑶村的那个夏天。放了报纸,我一气呵成了这篇文章。唉,就让它作为那个夏天瑶村所有亡灵的祭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