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日子(四篇)

梨树花开

老梨树长在村子南头的土丘上有近两百年了。每年春天,满树洁白的梨花争相开放,翘首在枝头,一如村子里成群的姑娘,活泼、可爱,年复一年地活跃着青春的气息。

我奶奶说,这梨树见证了石家大屋人丁兴旺。石家大屋是我出生的村庄,当初只有十几户人家,经过几代人的分枝散叶,现在已一百多户了。我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上次听说那棵老梨树在全村人集体搬迁时已被伐掉,心里难免有些难过。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儿时与伙伴们爬到树枝杈上,吊着脚,个个像房梁上的春燕;有的身手较好,纵身一跃,还能从低处的枝杈上轻松地跳下。孩子们去那里玩,大人们从不担心,仿佛梨树就是一位照看他们慈祥的长者,呵护着孩子们成长,守护着这个村庄。

老树皆有灵性,我认同这样的看法。村庄不知从何时起立了一项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娶进来的媳妇,还是嫁出去的姑娘,花轿抬至梨树下时都要歇下来。我小婶从名叫下午房的村庄嫁过来,花轿途经老梨树时,轿夫们便放下肩上轿杠,个个走到捆扎好的新娘的被子边,伸手摸藏在被子里的红壳鸡蛋、方便糕等可食之物。他们的脸上先前被下午房的姑娘们涂抹过烟脂、红漆,满脸洋溢着喜气。我那时八九岁的样子,跟着迎亲的队伍跑前跑后,围着抬来的嫁妆打转转,因为那里面也有事先放好的花生、糖豆。丙水就是其中的一个轿夫,他从我小婶的木箱里抓出一把花生,塞到我手上。我兴奋得不知所措,拿着花生跑到梨树下吃。正当我剥开第一粒花生壳时,头顶上传来了喜鹊的叫声。不知从何时起,这里飞来了两只喜鹊,它们还在高处的树杈上做了窝。看到轿夫们歇脚在梨树下,喜鹊们也高兴得叫声迭起。

梨树上有了吉祥之鸟栖息,老人们更加坚信石家大屋风水好,从那之后,他们把梨树看得更重了,自觉保护起梨树、保护起喜鹊来,绝不允许谁上树掏鸟窝、掏鸟蛋。第二年春天,鸟窝里孵出了好几只小鸟,它们探出头叽叽喳喳,对着梨花叫。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梨树上的喜鹊,而是每年春天这梨树上开着的白花,它们圣洁、无暇,像我从电视里看到的公主白色的裙,在微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很有诗意。

梨花年年开,也年年落,像极了村庄里的血脉,不断地新陈代谢。石家大屋年年迎娶媳妇,全村老少个个欢喜;一旦哪家有女儿嫁出,左邻右舍心里要难过上好一阵子,万般不舍。记得我小婶结婚后的第三年,庆龙的大姐红霞要出嫁了。她出嫁时,全村的老老少少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到梨树下,许多老人不停地抹起了眼泪。红霞坐在轿子里,哭唱着嫁歌:“我(哩)——一屋两头(方言,意指全村)(哩)——伯伯、麻麻(方言,意为婶婶),为得我——无用废物(哩)个(喂),情到——礼到(哇),一到——又一到(哇);只有我——无用废物(哩)个(哇),情冇到(哇)——礼也冇周(哇);我(哩)——一屋两头(哩)——姐妹(耶),成窝里鸟(哇)各自飞(耶),东往东飞西往西飞,你来——我冇来(耶)……”这些嫁歌深情地表达着红霞的歉意。她哭着哭着,凑热闹的我感到脸上忽有一阵微风过,抬头一看,一瓣梨花正从枝头飘落,落在了红霞的花轿上,轿夫们喊一声:“起轿”,红霞便连同一闪一闪的红色轿裙去了她的婆家。

往后的岁月里,村子里许多姑娘都和红霞一样,从村子里嫁出,带着村庄的气息,带着老一辈人的血液,告别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告别了梨树,成了别处村庄里的媳妇,在那里生儿育女,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正如红霞在嫁歌中所哭的那样:“我(哩)——一屋两头(哩)——姐妹(耶),成窝里鸟(哇)各自飞(耶),东往东飞西往西飞……”她们一年年飞出,梨树的年轮一年年增加,记录和收藏着村庄一年年发生的故事

又是春天,又到了梨树开花的季节。然而,因为前些年村庄集体搬迁,梨树倒在了锯斧之下,听说许多根须仍残存在那片土地里。在最近的一次梦中,我梦见那片土丘上,一棵小梨树长在了原来老梨树的位置,枝头上还开着几朵洁白的梨花,绿叶映衬,显示出了新生的气息。正当我伸手去摸梨花时,却被一个小女孩拦住了。我不知道她是这个村子里谁家的女儿,感觉她长得像这小小的梨花一般美丽。她告诉我,这些梨花还没有长大呢,它们还需要呵护,顿时我心生内疚。看到我尴尬的模样,小女孩用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随后,她看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她羞涩地躲到了梨树的背后,我四处寻找,未果……我在一身冷汗中醒了过来,满脑子都是那棵老梨树的模样,它枝繁叶茂,在村子的南头开着满树的梨花,被风吹着,梨花如鸟展翅欲飞。

我在回想:先枝、菊莲、艾花、胡妹……我儿时亲眼见过的从那棵老梨树下嫁出去的年长于我十多岁的姑娘们呢?她们嫁过去的那些村庄,早年我还能叫出一些名字来,现在全忘了,她们的相貌在我脑海中也变得模糊起来。是啊!我掐指一算,她们个个现已是做奶奶的人了,虽然娘家这边子孙健壮,但她们回到石家大屋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离开故乡后,与她们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有的自从她们出嫁就再也没有见过。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叹:时间!这个转动永不停歇的无形风轮,就这样把我们遣散,且一去永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