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城堡(2)

晚饭就吃一点烙馍,或者吃半碗剩米饭,喝些凉水,兵荒马乱的,有口吃的,已经很不错了。

父亲不在家,每个夜晚都很漫长。我就看天上的星星,盼着天早点亮起来。

太阳每天依旧不紧不慢地从山顶上爬上来,两只麻雀飞回来了,一只落在树树梢上担任警戒,另一只飞进窝里给小麻雀喂食,小麻雀叽叽叽地叫着,扑棱着翅膀,大张着嘴巴,等待着妈妈捕食,我好羡慕小麻雀。

其实,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长大了,奶奶教会了我扫地,煨炕,喂鸡,给自己梳头,扎小辫,煮米饭。

家里遭到土匪屡次三番抢劫后,几乎一无所有。父亲没有钱给我买布做新衣服,我的衣衫褴褛而单薄,准确地说,是衣不蔽体,十岁了,出门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去六妈家,六妈看到瘦得皮包骨头的我,难过得哭了。那时,六妈自己也穿得破破烂烂,却让六爸到铺子里买来一截布,给我缝了条裤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穿上新裤子,我简直高兴到天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六妈给我装了几角烙馍,心疼地对我说:“岁女子,心慌了就来家里和妹妹一起玩”。

下庄里方圆有四五里大,除了我家,还有一座土地庙,附近是一片旧庄户的遗迹,奶奶说,那里原先住着十几户人家,民国九年大地震后,村庄消失了。那天晌午,家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正在做黄米馓饭,转身到缸里搲面时,突然跑进来一只花狗,跳上锅台叼着饭勺跑了,老太太是小脚,紧赶慢赶,一直追赶到土地庙前,花狗突然扔下勺子不见了,老奶奶捡起勺子,抬起头,霎那间,山摇地动,漫天土雾,整个村庄就消失了,一百多口人的村庄,只活下老太太一个人。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我娶了继母,继母是附近姬家的寡妇,来我家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比我大四岁的男孩。继母嫁给父亲是有条件的,要求父亲将我许配给她的儿子做媳妇。

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哪承想是一场恶梦的开始。继母的儿子叫姬保英,智商有问题,是典型的一根筋。继母怕他儿子管不住我,就经常教唆姬保英打我,只要继母稍不顺心,就指使他儿子把我往死里打。

半年后,我怀孕了,我以为继母会看在我怀着孩子的分儿上,不再虐待我,可是,我把继母想得太好了,他们母子对我的虐待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直接导致我的第一个孩子流产。

继母天生是个泼赖,不仅对父亲动粗,还时不时找邻居骂架,每一次都要骂到对方偃旗息鼓,关门闭户,她方善罢甘休。

有好几次,继母由于骂人用力过猛,导致下巴脱臼,疼得啊啊直叫,口水直流,不得不请人还骨复位。

我每天鸡叫就起床,烧水、做饭、送肥、犁地、磨地、除草。春夏还要背上背篓割草,青草需要铡细,铡草是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的工作,继母不让姬保英给我帮忙,我得一个人一手握铡把,一手递草,双手使劲压铡刀。冬季碾场,打麦子,打谷子,我吆着碾子打麦,扬场,起场,凡是男人能干的活,全被我包了干。姬保英两手拢在袖筒里,继母不让他干一点儿活计。我天天都忙个不停,即是天下着雨,我也得到田里犁地,除草,给牲畜割草。

记得那年秋天,我十九岁,我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在秋雨绵绵的一个夜晚,家里的一匹马、一头骡子和一头犍牛脱圈跑了,继母叫我到黑地里寻找骡马,我胆子小,哪里敢在雨天走夜路?继母不依不饶,娘儿俩用棍子将我赶出家门,我边走边哭,到山洼里寻找牲畜,继母连蓑衣都不给我穿,雨水浇透了全身,找回骡马后,我患了严重伤寒,命如游丝,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没能保住。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年少无知的我,遭此重病后,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继母和他儿子对我无休止的家暴,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央求父亲向高级合作社领导反映情况,社长向县里汇报后,判决我与姬保英离了婚。

国家刚刚解放,那时农民的思想观念还很保守落后。我离婚了,不打算再嫁人,想留在父亲身边为他养老。父亲说:“干灰不打墙,女儿不养娘”,不要我给他养老送终。

俗话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由于继母带着姬保英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离婚后不方便再回到父亲身边,只好暂时到外婆家住下。

其实,那时我对姬保英还是抱着一点幻想的,只要他能认错,不再打骂,我还是希望和他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的,一来能照料父亲,二来希望尽快结束这没有着落的漂泊日子。

我在外婆家等了一年多,继母和姬保英始终没有理我。这期间,砂井子一户姓刘的小伙子,听说我的情况后,托人说媒,将我娶了过去。

我虽然离开了娘家离开了父亲,可我的心却时时在父亲身边,我怕继母虐待父亲,希望继母能对父亲好一些。我被继母虐待,父亲无力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们欺负,万般无奈,才支持我离婚,我如今找到了新的归宿,父亲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希望我嫁得越远越好。

其实,我知道,父亲经历了饥荒、匪患、丧失妻子等诸多苦难,早已变得麻木了。

我的第二个男人叫刘万刚,是个老实厚道的农民,他温和善良,对我非常疼爱,宁肯自己多干活,也不让我下地劳作。没有对比,就没有觉悟,我这时终于明白,我和姬保英的结合,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和他离婚,是我最好的选择。你说,一个正常女人和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男人结合在一起,能有什么幸福呢!

我对丈夫刘万刚诉说从前受过的种种磨难,他听罢难过地哭了。对我越加爱怜,他还拿出家传的两块大洋,找银匠给我打了一对手镯。可惜,我们的幸福太短暂了,第二年夏天,刘万刚过河时,突遭暴雨,不幸被洪水卷走了,我愧疚没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我的第三个丈夫叫贺述祖,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在炼钢工地参加劳动,经人介绍,嫁给了本县吴城子的贺述祖,他是个小学老师,丧偶,有一子一女,孩子尚小,需要呵护。贺述祖知书达理,待我很好。我也尽我所能,操持家务,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推干就湿,缝缝补补,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我都恪尽母责,一日三餐,未尝或缺,将一双儿女抚育成人。

后记

姑姑与姑父虽然是重组家庭,但他们琴瑟和合,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相偕而行,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共同走过了幸福的后半生。姑父为师有范,姑姑忠孝贤惠,乡间闾里,有口皆碑。

姑姑叫张岁女,出生于1927年(民国十六年八月),卒于1996年某月。在炕上垒过城堡的姑姑,走出苦难的城堡,在新中国自由的天地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