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窗帘不是每户人家都有的东西,那种有固定横杆、挂钩,布面有规律重复的抓褶,在底部车一段布反折作为垂坠重量的典型的窗帘,在外公家、同学小稚家和妈妈那个患乳腺癌的好朋友家都没有。很多人家会在窗户顶上牵一条铁丝,拿一片花布,或穿洞,或用衣夹固定住。家里有针车的也许车上布边,无所谓的人就随它毛。乍看起来好像只是临时用来应付日晒,但其实在花布晒脆了以前,那就是数年不变的日常配备。
能稍微挡住日晒的花布,不会是淡雅的浅色,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穿过花布,把房间映成赭红或橘黄,布面上的大花小花,随着风吹的韵律,一下一下打出飘动的淡影,有时候正巧就落在人的脸上。在这样的屋子里,常常听到大人们谈钱的事情。这一批猪亏了多少,他爸爸这个月又没有寄钱给阿嬷,她现在打的那种针一支要几千元,他怕学费贵宁愿读附近的普通学校……讲这些话的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有碎花的淡影浮动。我年纪越大越害怕这样的房间,被花布染成红色的屋子里,空气特别凝滞,却又不知道到底可以用多大声喘气。
我把窗帘当成一条贫穷的基准线,没有正常窗帘的人家,就是比我们穷的人家。从表面上看,我们明明是可以时不时出门旅行、每逢好日子可以下馆子吃大餐的富裕人家,实际上这些却很少发生。家里的窗帘已经残旧,只能从质料和做工看出它们在我出生以前,曾经和老屋一起有过某种荣光。那些存进账户里的钱,并没有好端端地躺在金库里,而是从一个暗黑的破口,一去不回头地流向远方的深渊。当时虽然只有大人们知道破口的存在,但伴随破口而来的焦虑,其实一直在全家共存的空气里蔓延。穷是一种困顿,“觉得穷”是另外一种。
我有一个音乐盒,是仿真古董钢琴的形状,只是琴身破了一个洞,发条也不肯自转,要耐着性子扭发条才能听完一首舒曼的《梦幻曲》。大概就是因为有故障,才会不知被哪个亲戚遗落在老家,变成我少有的玩具。家里种水果的小如上门来玩的时候,对我说,她非常羡慕我家这样有钱,能有如此精美的东西。她声音里的酸意我很熟悉,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个音乐盒虽然是我的,但其实不是我的。在比自己匮乏的人面前,不能说自己的匮乏,很显然她的不满足比我的更多,她的家人可能比我的家人更辛苦。
每年中秋节前后,一定有同学带着彩色塑胶须来献宝,那些本来是塞在盒子里面垫月饼的,放进塑胶铅笔盒的底层,铅笔垫在上面看起来很梦幻,打开来还有淡淡的香味。只要能够在那几天拿得出彩须,就踏入了班里的上流社会。要是有人将整个空月饼盒带来,就变成最威风的大富豪,很多同学会好声好气地拜托他分一撮须须给自己。我试过分头向妈妈和阿嬷要求买一小盒月饼回家过中秋节,两个女人居然套好招似的,给我同一个答案:“无采钱。”
四年级时,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小奇,她的爸爸被调来附近的糖厂工作,全家一起从城里搬过来。她的制服永远白净,她每天带齐手帕、卫生纸,他们住在糖厂的宿舍里,进门要脱鞋。小奇的妈妈不用上班,和小奇一样只会说“国语”,讲话很温柔,我去小奇家玩的时候,她会像《樱桃小丸子》里面的小玉妈妈那样,打开冰箱倒饮料给我喝。小奇家的窗帘也是旧的,家具很简朴,只有一台电视,而且比我家的小。我怎么看都觉得小奇家似乎并不比我家富裕,但是她从来不像我一样,会羡慕班长常常有新的发圈,关心哪个同学新买了自动铅笔。在她面前,我常常自惭形秽,憎恶自己的穷酸相,却又情不自禁地想亲近她,到她家玩。
小奇吸引我的原因,是她不觉得自己穷。不觉得穷,才能有生活的余裕。我在乡下过了那么多年,直到她转来,才见识到有这样和我们不同的人。从容安心的父母,比较容易生养出从容安心的孩子。
自己觉得穷的人,因为知道自己有缺,所以对身边的一切,往往不太计较差那么一点,只想要什么都能便宜一些,最终让自己也便宜起来。多放几本书就会塌陷的三合板书柜,廉价却成分可疑的食物,铁皮搭建的住家,除了稳定薄薪以外乏善可陈的工作,咬着牙才能继续下去的婚姻……缺漏太普遍,于是变成寻常,理智薄弱的话,甚至会觉得过着安生日子用稳当东西的人,看来奢侈得叫人憎怨。因为怕变得更穷,所以紧抱着骨子里的穷,战战兢兢地应付日子,像窗户上面用铁丝挂着的花布,把一切明亮映射成各种色阶的红,一睁眼就觉得困顿,却看不清是为什么。
忽然领悟,自己和身边的许多人,原来都活得像那片花布窗帘时,难免心酸愤慨,怪社会、怪家庭、怪自己,但想想小奇,又觉得菩提本无树,费一点时间,扯下花布,装一套认真的窗帘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