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樵作
[唐]孟浩然
采樵入深山,山深树重叠。
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
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薜衣。
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
我向往着浸淫在自然怀抱里的人,尤其当高歌的樵夫背负薪柴打我眼前走过,我愈加欣羡他们单纯的快乐!
亘古以来,似乎都是这样。有一群人拘泥在现实细节里气喘如牛,以明枪暗箭展开游戏,争夺较多的肉食,以及安稳的座椅。他们的喜怒都在这里,一生过得繁复且忙碌,最后携着华服及丰富的牲食向人世告别。
能够终此一世经营现实的人,也值得感佩。他们使尽气力获得自己的酬劳之时,也帮助他人取得财富,虽然当他们这么做时,也许内心里并不曾发觉。
另外一种人,似乎生来是为了观赏世界的。他们选择人少的行业,辛勤地为这一份工作付出别人认为不等值的力气,他们的收获少得可悯。也因此,他们保有更宽广的胸怀悠游在人世上、山林间,用一种单纯的语音与人交谈、问候,至于人的争伐、掠夺,他们不是看不懂,通常只是一笑置之,挥手,像挥掉天空里的一片乌云。
他们的心像晴朗的天空,风雨如晦、浮云蔽日都是短暂的。
我不免深思,什么样的恩赐能使人清静如此?什么样的磨石才能把尘埃、私欲磨得干净?如果经营世事的人值得感佩;对澄静的人,我愿意从内心里景仰。
前一种人,我感佩他们尽力经营,使多数的人能安稳地守着家园,与妻小分食一日所获;对于后一种人,我景仰他们把生命拭得如此干净,让人在衣食碌碌之际,仍听得到天籁。
深山里伐木的人,一定猜想不到我正在分享他们的快乐,单纯的快乐。
他们日复一日,大清早赶到山里,替高山掀去雾幔,第一声斤斧的砍伐叫醒大树时,在我眼前的天空忽然飞出一群山鸟,盘旋、鸣叫,又窜入更深的密林,天空恢复安静,只听得到云移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句欢愉的高音从山腹传来,带着山与山互押的韵脚。我单纯地听着这些,心生感动,当物欲远离人的耳目时,人可以与高山、天空、古树进行愉快的交谈。山谷不善于对答,但从谷中回应来的人声,清爽得像一阵小雨。
深山里工作的人,无法使用琐碎的语言,当他们想要叫唤不知去路的同伴时,只用简单的音节朝着四周发声:“喝——嘿——”大小山峦一起和声,“嘿——”声音穿过山涧,涧水把声音交给大树,树叶张耳聆听,派露珠打醒树下贪歇的樵夫。樵夫也用同样的音节回答,树把声音交给水瀑,水把声音丢给山峦,山把声音交给找人的樵夫。
“在哪儿啊?你……”
“在这儿啊?我……”
此时,不免觉得山峦们过于多嘴了,多重回音使两处的人耳朵都沸腾了。
“在这……”唤人的樵夫们合力摇晃大树,鸟飞的地方、树被撼动的地方,就是人在的地方。
“看到了……”那脱队的人只需朝着众声高歌的地方前进,终会找到熟悉的面孔。
山内的险巇,是山鬼故意安排的陷阱,考核入山的人是否虚心。对以山为依靠的樵夫而言,长藤不就是指路的童子?瀑布不正是奉茶的仙女吗?
当日暮西斜,一队歌声像流水一般从山里流出,掀开雾幔的人,替众山挂上黑纱帐,掌着月牙灯,回到人的村落。
樵夫的腰际从来没有过多的粮食,但高歌的人,一身瘦骨比山更青翠,比水更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