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散文随笔)

母亲不喜欢父亲,他不是她心里的美男子形象。“黑,个子不高”,这两个评语她重复了一辈子。她嫁了一个自己不够喜欢的人,但不久也生了孩子。

我眼里的父亲其实长得挺英俊,他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很爱妻子。他对她是从来没有抵抗的。她那样好看,却从来不在他面前笑。偶尔一次,他看到她与邻居家的小兰一起洗衣服,她笑起来脸像一朵开放得满满的荷花。他的心抽着痛了一下。她在他面前笑,只有说到自己的儿子时,她的脸才鲜艳明媚,像雨后田埂上的花。她也很少与他并排走路,总是落在他后头,距离一丈多远。他有时候会回头看一看她,担心她走到路边的池塘或河汊里。她却不看他,她看着远方,风吹拂着她黑得像缎子一样的头发,他真想过去抚摸一下,但她脸上拒绝的表情让他不敢放肆。结婚很多年后,他依然对她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她。

后来,父亲生病了,但他不配合看病,更不愿去医院。村里人都建议母亲带他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可是谁也带不走他,他对人充满戒备。母亲总在他狂躁时过去抱抱他,叫他“奇娃,奇娃”。这声音让他安心,他晚上总是靠着母亲的膝盖才能睡着。

一天,母亲来给父亲换衣服,说换了衣服去城里一趟,说是我三姑想他了,让他去见见。他听母亲的话,半辈子习惯如此。

母亲带着他去城里,一路上他都很顺从,但到了医院门口,突然倔强起来。“就是拿点药。”母亲向他解释。他站在太阳底下,像是生了根。两个人对峙着,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回头张望着。最后太阳也下山了,路灯慢慢亮起来,父亲蹲下来,他实在是累了。“咱们吃饭去。”母亲拉起他,像拉自己的儿子,带他去吃饺子,然后找了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下。第二天一早,母亲叫醒他,在盆里放了热水,给他洗头。她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像对待自己的儿子。洗完头,母亲甚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简直醉了,一把搂过妻子。

她瘦瘦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她说:“先去医院,回来后我再亲你。”他听得明明白白,跟她走了。医生让他干什么他都很配合。他住院了,他不让母亲走,母亲也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孤单地在小屋子圈着。她只好再亲一下他的头发。“回家给你拿换洗的衣服,你好好等我,听医生的话。”他低头,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母亲快步走出医院,到了外面,才捂着脸低低地哭了。“可怜人,可怜人。”她一直念叨着这几个字。

3个月后,她去带他回家。看到她,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哭了,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此刻,她对他有了爱。这种爱已经不是男女之爱,而是更广大的爱。这种爱,好像不是从她的身体和头脑里散发出来的,而是从脚下的土地里涌出来,她必须强大、开阔、温暖,必须做一个庇护万物的女人。她是一切的母亲。坐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搂着他。车窗外的田野宽了又窄,窄了又宽。

那年春天,槐花开得越来越稠密,香甜的气息直接压下来。我大哥的一双儿女突然发烧呕吐,嫂子急唤母亲进城照顾他们。母亲走的时候,父亲跟出来拉着她的衣襟:“我也去!”“你真烦人,干啥都要跟着,不能去。”她急惶惶的,大声训斥着。他已经习惯了,因为这世界上也只有这个人真的爱他、照顾他。他拉着她的衣襟不放,还上去夺她的小包袱。母亲有点气恼,坚决地推开他,拉着他走到堂屋,指着桌子上的一溜小纸包说:“中午吃一次,晚上吃一次,各三包。中午的放在左边,晚上的放在右边。你记住了?”又拉着他的手到灶房里,这里是素包子,那里是面条。可他再次拉住她的衣襟:“你不要走嘛,你走了,我可活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哀求地盯着她。可邻居小伙子在外面大声喊叫,快点走呵。母亲推开父亲,快步走了。

母亲走后的第三天,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