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耳倾听,说声“来了”,迅速站了起来。
冰窟的水突然沸腾起来,浪花四溅,每一粒水珠都飞起来,幻化成了无数的萤火虫。萤火虫执着天灯,在我和父亲的头顶徐缓飘移,周遭变得比白昼还明亮。有两只鸟从巢里哇呀惊飞,听声音像是乌鸦,它们和满天的星星一起消失了。
我抱住父亲的腰,既害怕又欣喜,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然而父亲并不惊讶,面部十分平和,只有嘴角略微下弯。父亲土崖般纹丝不动,他两眼暴突继续紧盯着水面。
我看见一个圆形的比锅盖还巨大的怪物慢慢浮出水面,水流在怪物的背部四面奔流,闪烁着幽蓝的光斑。紧接着,我又看见了蛇一样的龟头从背甲下徐缓探出,两眼发出血红的光柱,伸缩间小心扫视着周围的动静。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危险,就将前爪搭在冰窟的边缘,开始上岸。
父亲仍一动不动,他的眼珠像球一样几乎要撑破眼眶。
我抱紧父亲,浑身颤抖不止,低声嘟囔了句王八。父亲这回听到了,他用厚重的手掌按了按我的头,低沉而严肃地更正:不,是乌龟!乌龟后爪也爬上了冰面,它被热气腾腾的白雾笼罩着,但仍能看出体形的巨大。时机到了,父亲推开我,健步上前,从侧面用双手扣住乌龟的裙边,嘿一声,将乌龟掀了起来。这乌龟太沉重了,当它和地面张开大幅度的夹角后,父亲显然慌了手脚,他感到脚下和腰部的力量不足以掀翻这个庞然大物。他回头看我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扑上去用肩撞击他的屁股,父亲借势发力,乌龟轰一声翻了过去,并在地上旋转。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乌龟的腹甲,它闪着黄金般的光泽,纹路清晰,像夏季田野里一方一条的麦田。它的前后爪朝天乱蹬,龟头伸缩着,眼里的红光柱在夜空扫来扫去。
父亲命我取平板车上的医药箱,他自己用细绳索捆乌龟的四爪。医药箱很沉,里面有金属撞击的声音。这种信任并不多见,我想趁机模仿一下父亲肩挎的姿势,可惜背带实在太长,只好平端着双手捧给他。父亲已熟练地将乌龟的四爪捆好,四爪被细绳牵引着,全朝向了腹甲中央的死结。父亲勒得太狠了,绳索进入肉里几乎看不见,有腥臭的黏液汩汩渗出。父亲打开药箱盖,取出上层最大方屉里那把七寸长的刀,寒光一闪,乌龟眼睛里的红光熄灭了,流出了晶莹的泪珠。黑色的血呈放射状向天上喷去,打灭了萤火虫执着的天灯,连天上的星星也全隐去了,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父亲将龟头切下,顺手扔进了冰窟,水面已结了宣纸厚薄的冰,龟头入水时没溅出一点水花。父亲将刀收了,双手合十,对着夜空念念有词。
我问父亲为什么现在就将乌龟杀死,他说这样药性才好!
乌龟巨大的身躯占满了整个平板车。父亲在黑暗中摸索着用粗绳索将乌龟捆在车上,他使劲勒时,乌龟的背如铁山一般没有丝毫塌陷。
我们穿过黑暗的窄街,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盏灯的光亮。我知道店铺门窗后面的货架上,有白蓝相间的青花瓷,铜质的罗盘上小字密集,玫红的大麻炮和辫子似的小串炮堆在最上层,生怕火烛。
至今我都没搞明白,父亲和乌龟之间有怎样的默契,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等待乌龟的到来,而乌龟竟主动上岸,接受父亲的捕捉。
许多事情像梦一样,搞明白了就不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