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美丽而明亮(2)

从三鹰站乘J R列车至东京站,我费了一番周折,换乘了市内的电车至银座,哪知下了银座站后又将出口给搞错了,折返回地铁站,再重新出站。到达银座时,天色已暗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霓虹灯,将银座渲染得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梦幻之感。这里是全世界的繁华之巅,各大奢侈品牌以及药妆店林立,几乎所有店家招牌上,都有日文、英文和中文。空气中流动着音乐声、汽车刹车声、鸣笛声……绿灯一亮,斑马线上的行人如潮水涌过海滩。这喧嚣浮世之中,却让我有一种无法靠近的疏离和虚空。

Bar Lupin酒吧在1928年就开业了,打开陈旧的木门,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一眼就看到了太宰那张侧身盘腿坐着喝酒的照片。这张全世界太宰迷都熟悉的照片就是在这个酒吧里拍摄的。从楼梯走下来就看到了长吧台。美式复古的装饰,看得出年代久远,但是保护得很好。天刚黑,对于酒吧来说,现在的时间还太早,没什么客人。

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太宰坐过、拍下那张侧身盘腿照片的位置空着,桌子上的空酒杯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掉,仿佛他十分钟前才离开。现代都市已经变成了禁止孤独的地方。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写下:“不懂得把自己的孤独跟群众结合的人,也不会懂得在忙碌的群众之中保持自己的孤独。”这也是我爱一个人去酒吧或咖啡馆的原因。侍者拿来的酒水单是全英文的,我不太看得懂,依照着图片,点了一款浅黄色的鸡尾酒。端过来,果然和图片里一样,晶莹剔透的。侍者用日文介绍了一番,我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上网一搜,这款酒居然是太宰的朋友——作家坂口安吾——当年最喜欢的。据说,这家酒吧开业以来,川端康成、永井荷风、久米正雄、泉镜花……都曾光顾过,而太宰治、坂口安吾、中原中也、织田作之助更是这里的常客。

喝了第一口,就停不下来了,一口接一口,我感受到那种五脏六腑都被点亮的感觉了。想起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男主角坐上时光列车,返回到黄金时代,在左岸咖啡馆,跻身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艾略特、达利们的聚会之中,感受大师们智慧的思想之火花。

离开酒吧,我的头晕晕的,身体也有些飘忽。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浸入我的身体,人,一下子清醒了。掀开蓝色的帐帘,推开纸拉门,我走进了一家乌冬面馆。正是用餐高峰,我来得很巧,还剩一个单人位。我点了一份清汤乌冬面。乌冬面漂浮在清澈面汤里,形态笔直,轮廓清晰,一条一条重叠,又绝没有黏附在一起,在不丧失自我的限度里,也没有要刻意保持距离。还有胡萝卜丁、香菇丁,切成小花,围绕着面条,再配上几粒海苔碎,一颗无菌蛋。盛乌冬面的碗是喑哑古旧的蓝色瓷碗,配上同款筷架、木筷、作料碟,让人食欲大增。才几分钟的工夫,一碗乌冬面,被我一扫而空,连汤都没有剩下一口。记不清在哪本书里看过一句话:“人生的尽头,我希望吃碗清汤乌冬面再走。”

银座的老字号很多,不知道太宰先生午夜时分跌跌撞撞从Bar Lupin酒吧出来,有没有来这里吃上一碗乌冬面?他的作品中也曾多次提到,酒后,在银座吃一碗乌冬面。他的写作,几乎是他生活的投影,我以为读了《人间失格》《维庸之妻》《樱桃》《御伽草纸》《女生徒》……能大概拼凑出他的思想版图。直到我读了《斜阳》,他的晚期作品,出版于《人间失格》前一年。这部作品写到处于社会的转型期,出身于贵族的和子面对理想主义的摇摇欲坠,众人深陷沮丧,或妥协或借酒精麻痹的境况,她的心里反而升腾起了一种生猛而无畏的斗争精神,在完成道德革命的路上,她一往无前,见山开路,长驱直入。全书虽然是以女性的凝视与思考为叙事主体,其实也是作家的另一个自我的化身。“战斗着,第二回合,第三回合……胸口架起一道彩虹,活下去……” 和子原型是他的情人之一,也是他的读者,太田静子。彼时,静子已怀上他的孩子。太宰说:“有了孩子就不能陪我一起死了。”

微凉的晚风吹过,月亮美丽而悲伤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小巷,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脚底触碰到石头的肌理了。必须要加倍小心才好,鞋底与路面咔啦咔啦撞击着,偶尔混着“吱”的一滑。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深处蓄满了水,没有下雨,不知道水源自哪里,是不是来自于超现实主义的另一个世界?小巷地处繁华的银座一隅,却保持着难得的静谧,时间与空间仿佛皆被折叠为二,一半喧嚣,一半安静。而安静之中仿佛也隐藏着夜晚更加深邃的部分。太宰先生死后,独自抚养女儿的太田静子,在晚年时这样回忆太宰:“那个人诚实而正直,从不遮掩真实面孔,古往今来的历史中,勇气如他者寥寥无几,他面对宿命的从容和坦率,实属人间稀有。”

午夜,我躺在宾馆床上,身体有一种缓慢坠落的感觉,我无法安稳入睡。这不断下坠的身体将于何处着陆?永恒的尽头是什么?我们曾经认为坚固、可依赖、永远不变的一切已经开始消失,而我们,也会无可挽回地随之消失。包括天空,包括大地,包括整个人类,以及人类的全部文明。沉浮于这样的思绪里,睡意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想起了一个词:物哀。太宰先生是古老的日本之美的践行者,“物哀”的赞美者。美,就是悲伤。美,只在瞬间。美,是永恒的寂静。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