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们

大舅八十岁逝世,当时因公务之故,我正处于封闭管理状态,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遂长有遗憾。

大舅是语文老师,1988年从何家营小学退休,教书几十年,桃李甚繁。比起二舅和三舅,他显得整洁,儒雅,有理论理,十足的乡间知识分子的模样。他不以年长就严厉管束我的二舅和三舅,也不以知识为权力训诫。大舅固然温克,也含威严,二舅和三舅总是服气的。

舅家在西寨村成分颇高,在我幼小时难免感到困扰,不过我还是喜欢到舅家做客。大舅招呼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便问我的成绩,鼓励我,在学习的方法上予以指点。他目光清澈,声音沉稳,真心地希望我能领悟。

1977年恢复高考,我也艰苦地准备着。可惜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恰在1968年至1977年之间,没有一个阶段不是荒废的。然而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大舅也很支持。多年以来,每当高考气氛弥漫社会之际,我都忆起大舅为我辅导数学的情状。下班吃过饭,他骑自行车从水磨学校出发,过侯家湾,从皇子坡登少陵原,经西兆余,到蕉村,穿朱家巷,气喘吁吁地进了我家的院子。星月之下,他的自行车铃响,闸响,脚蹬也响。他让我演题,遇我不懂或迟疑之处,他就帮我分析,足有三节课时长,之后再骑自行车返水磨学校。想象他冒着严寒,夜驰一个又一个村子下少陵原,我慨叹不已,更决心要倍加努力。

1959年,大舅毕业于长安区第一中学,那时候还称为长安县韦曲第一中学。他的高考也很成功,根据分数,本可以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或哈尔滨军工大学,然而因为政治审查,他连西寨村也不能出,即便他呼天抢地,遍拍门户,依然无用。

大舅在乡间当了老师。计有几十年,他一直围着西寨村转。这里是明朝时军营所在,为军营要靠聚落补充兵卒,供给粮饷,村在徐家寨西,遂称西寨。舅家居西寨村,周遭羊元坊小区、郭杜农业中学、邓店小学、香积寺学校、申店小学、水磨学校、瓜洲小学和何家营小学,无不响起过大舅的诵读声。他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职务,然而凡吃过他粉笔灰的学生,都对他尊崇有加。

大舅的书法也好,在处处标语的岁月,他的作品频频见于墙上。日子正常了,他便接受邀请,以书法襄理桑梓的红事或白事。春联就更多,不仅是西寨村,周边村落也都有。在晚年,这尤其成了大舅的一种乐趣。

我偶尔自问:如果在十九岁那年顺利上了大学,大舅对社会又会有什么样的贡献呢?我学过一点哲学,知道有观点认为内因很重要,外因需要通过内因起作用。实际上人皆处形势之中,形势显然笼罩着人的命运。形势,是一种外因,有时也可能是一种巨大到恐怖的力量,完全可以决定人的成败存亡。

二舅是老实人,喊他搬砖就搬砖,呼他揭瓦就揭瓦,或曰令行则行,令止则止,不越雷池一步。二舅文化不比大舅,聪明不及三舅,却自有一种可靠和温暖的感觉,且具天赐的福气。

二舅出场,总是寂然的,带着一些羞涩和怯懦。他的手是黑的,鞋面也沾满了土。他在生产队的饲养室上工,总会在回家用餐之后不知何时即悄然而去。我曾看到三舅不知为什么事数落二舅,二舅即起反驳,并没有结巴,不过的确显得笨嘴笨舌。尽管我其时还幼稚,也会同情和可怜二舅。也许是由于家庭成分高,外祖父遭遇批斗,才导致了他的这种性格吧。

1970年,我不足十岁,过年到了舅家。在厨房做饭时,外祖母、大姨、二姨和我的母亲,忽而头攒,忽而头散,一时声高,一时声低,她们讨论的,总是悲伤的事。

我郁郁寡欢,独在垣下玩耍。二舅进门时我问候了他,他遂了解我的期末考试情况,接着示意我随他挪移,避开了窗口。他的军帽萎蔫耷拉,棉袄光里光面,然而满脸喜悦。他缓缓从贴胸的口袋里取出两角钱,微笑着递给我。纸币已经揉皱,不过被二舅用身体焐热。这是我的压岁钱,五十余年过去了,想起它,我的眼睛仍旧会湿。

三舅长我不过七岁,经常逗我甚至惹我。有次我随母亲省亲,在舅家的院子里,三舅蓦地撩起衣襟,露出一只兔子,白若棉花。我刚欲上前一摸,他竟放下衣襟摁住兔子,转身而跑。我更想要兔子了,遂紧追其后。他出门,我出门;他拐到街上,我拐到街上;他钻进小巷,我钻进小巷。等他跑回院子停下来,我虽累得腿软,大口喘息咳嗽,还是扑向他,要兔子。他揭开衣襟,露出的竟是一团棉花。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而我则恼怒不已,因为被愚弄哄骗的委屈,竟大哭起来。外祖母在屋子嘟嘟囔囔地批评三舅,外祖父遽然变色,指着三舅的鼻子喊:“你还小呢!”三舅手足失措,我也立即收敛。现在想起,那时候三舅也只十几岁。

三舅酷似外祖父,个子不高,不过身材匀称,且骨肉坚硬有力,呈发愤必有作为之态。然而,外祖父八十六岁跨鹤西去,三舅因病,六十四岁便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