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深受成分连累,三舅仍然桀骜不驯,坚韧不拔。三舅体有血勇。他好辩也好斗,语言不合,便拳掌出击。一旦吃亏,就怨大兄二兄不帮他打架。
三舅勤劳,志在发财致富,也极其聪明,懂得如何赚钱。西寨村在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间,潏水流过,能种小麦,也能种稻子,更能种菜。吃农业粮的人不一定食菜,但吃商品粮的人,必要食菜。他看清了这一点,遂决定卖菜给吃商品粮的人。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三舅便已开始骑自行车卖菜了。政策不允许,他就动脑子想办法。他在五点之前即向城南行动,钻到西安工厂的家属区,七点之前卖菜给这里吃商品粮的人,随后再返乡上工,生产队的干部并不知他的口袋已经鼓起来了。放工以后,隔三岔五地,在天黑之前,他还会再到城南的家属区挣上一笔。
改革开放,政策允许了,三舅遂改蹬三轮车卖菜。蹬三轮车比骑自行车累,不过装的菜多。凡城南的草场坡、含光路、昆明路的工厂家属区及电子城一带,曩日皆为优渥之地,生产垄断,销售垄断,收入也始终有所保障。发现了这个消费群,三舅翩然往来,卖菜给他们。
进入二十一世纪,三舅用上了电动三轮车,虽愈发省力,但此时他也年逾五十了。所卖之菜,韭菜、蒜薹、西红柿、芹菜、茄子、胡萝卜、菠菜、白菜和莲菜,应有尽有,一些是自产的,更多的是倒手经营。许慎曰:“贩,买贱卖贵也。”三舅所务,早已合法,且非有深厚经验,未必能够做成。
三舅囤积有道,从不拮据。他比二舅大舅都宽裕。我读了大学,收入也并不如他充盈。大约是1993年,他到我家,转了东屋又转西屋。当时我身处生活的低谷,确实家徒四壁。三舅站在狭窄的客厅,几乎是鄙夷地说:“三十多了,弄了个啥?”我按住火,暗想:此真燕语雀言也。待我英勇翻身,三年不理他。三年以后,他转来了出版社家属院卖菜,再至我宅,送我黄瓜、笋瓜和西瓜,就算是挽回我的尊严,以示和解吧。
三舅希望有阔敞的屋宇,这一点仿佛也承袭自外祖父,外祖父除了置屋宇之外,还广置田亩。得到机会,三舅申请了一块庄地,以卖菜所获,先盖了三间平房。至2000年,再以卖菜所获拆了平房,盖了三间两层的楼房。过了几年又扩建加盖,遂攀升到了四层。2016年继续加盖,楼房便耸到七层了。他豪迈地说:“单是马桶,我就买了五十六个!”
屋宇越来越高,甚至要举目而瞻,而三舅却越来越瘦。旁人知道他太劳苦,太节俭,无不劝他注意身体。三舅听进去了,却做不到。终于胸痛,经诊断竟是夺命之疾。他明白此病的结果,不禁忧戚,然略有精神,还是要继续卖菜。
在某个历史阶段,成分是一个人最大的标志,决定着此人的归属。我上小学时的一个田姓同学,因为家庭成分自卑之至,常常徘徊于群体的边缘或角落,胆小,非常容易脸红。那时候,上学的伙伴穿过田家的院子,会喊打倒他父亲的口号,声震四邻,他也只能忍受。每见此景,我不免暗忖,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也会遭此凌辱吗?然而他们从未表现出田姓同学那样的卑怯。
我家田亩也不算少,不过因为曾祖父有烟瘾,一块一块地卖成了贫农,最后反而得了平安。舅家相反,外曾祖父以田土为宝,一再买之,遂使外祖父成了地主。由于成分糟糕,我的三个舅舅皆娶妻不易,生子也迟。
我的母亲在舅家颇有威望,大舅、二舅和三舅无不钦佩。我家的自留地主要由母亲耕种。收割小麦是很紧张且劳累的农活。当是时也,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结伴过来帮忙。他们戴着草帽,在太阳下挥舞镰刀,捆麦秸,再运至场里。我家盖平房,盖楼房,大舅、二舅和三舅也过来帮忙,抬木料,拉土填坑,什么都干。被他们带动,我的大姨父和二姨父也时常过来帮忙。
外祖父是富户,接受过教育,且参加过县级政府的治理工作。外祖母是四府村的姑娘,家里院子几进,皆雕梁画栋,虽未能接受正式教育,也是知礼的。母亲是长女,生长于斯,自有灵秀之姿。
现在,我只有二舅一个舅舅了。二舅也已年近八十,不过依然颇有精神,终日优游,其命矣夫!
感谢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舅舅们,因为你们,这人世也愈发值得我去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