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二日(外一篇)

香山的鸟,早上的叫声竟然是怯怯的。啾啾唧唧,轻柔细碎。窗外成了一面镜子,那些声音纷纷落入其中,铺成柔软的一层。住在香山的第一夜,人是沉的。抬头没有看见月亮,周围不见灯火,与同行的人道别。睡了,直到清晨醒来。然后,隔着一道明亮的窗帘,与不曾谋面的鸟应答。等到天又明了一些,就有另一种鸟拖着长尾巴一样的声音划过。我判断这该是一种长尾巴的鸟。那叫声就像长尾巴。

上山的路很是逶迤。就是在绕圈子。一圈又一圈,由外而内地盘旋,收紧。盘山,是形象的。道路柔软,像卷尺。贴近了,丈量山的躯体。往上的路线素来没有直来直去的。曲线,以变通校正简单的思路。人是兴冲冲往山上奔,很容易忽略沿途风光。远处是山,近处也是。通往山顶的只有一条路。行至半山腰,已望得见山的深处。

所有的生长都在中途。被我们掠过的中途,蔷薇开得烂漫,在立夏热烈地绽放。路边被开垦出来的一块平地是干燥的,立起一行行枯败的树杈,那么整齐。与土生土长的物种相比,这片移植而来的植物面临的问题应该是水源。上山的路变得越来越窄。谁也没想到,行至山间,竟然突现一座村庄。如此奇崛之处,房舍俨然,仿佛世外桃源。登时欲下车一探究竟。据本地人介绍,这座踞于山间的村庄叫王石门,是山东境内海拔最高的村落。一百多户人家绵延生息,在祖辈的聚居地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王石门。暗自思忖建造房屋的砖瓦是如何运上来的,村旁的那汪水塘,该是天然的蓄水池。

山顶的景致有些孤单。辟出来的平地上立起一幢房舍,站在此处看附近的山头,顿时没了距离。敢于把房子建在这里的人家是勇敢的,叫作“天上人家”也是底气。门前的青石板是就地取材,一侧的鸡舍也是香山最高的。住在香山顶上的鸡,自是与别处不同,看起来有些骄傲,平常少有人打搅,即使见到一群陌生人也镇定自若。没有看见主人的狗。当晚叮嘱旁人晚餐后带回馒头的女子一定看见了。她心地善良。她和一个人说,也把同样的请求告诉另一个人。等待他们带回了足够的食物,那只缺乏照顾的狗暂且有了保障。提及山上的生活。有人讲自己每年都会去山里住一段时间。不会着意选择某个季节,只是想寻一处自在的地方。简单的生活与海拔的高度之间,形成了一种秘密的联系。

我终于没有在山顶住下来。下山的时候,行至还没有完全修葺好的路上,看见一行下山的背影与车行进的方向一致,顿时心生愧意。听车上的人讲,早些时候她们如何住在山上。那时候没有灯,往远处看黑乎乎的,到处是埋的深井。如果不修路,山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走到山下。可是路太长,一生就这么被山拥着,心也变得深沉。那些从没有下过山的人,对待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山也有了强烈的归属感,人与山的命运相通,须臾不分。跟上山时的盘旋相比,下山的感觉倒没来时强烈。那时候心是悬起来的,而驾车的女司机异常沉稳。上山,下山,走成了一条绵延的路线。

在山上还会遇见什么?下山时遇见的一群山羊,身形矫健,纷纷攀上路边高高的护栏,毫不畏惧。在山间奔跑的是它们,听指挥守秩序的也是。老羊倌守护着自己的羊群,不用扬起手里的鞭子,一声召唤,这群欢腾而忠实的羊,便又重新围拢在他的身边。一阵风吹过,突然记起来时追随了一路的槐花香。到了夜晚,槐花已经被裹进了晚餐。平生第一次吃槐花馅的包子,顿时觉得香山的主人清雅得很。次日早餐桌上,有一种饼是玫瑰花瓣与糖混合。当香气变成了滋味,就可以留在心底回味很久了。

香山的得名该是因了香气,那么是槐花,还是玫瑰?单单念及“香山”二字,便有香气暗自萦绕,袅袅地往人身上偎。在高高的山顶辟一块平地种花的心思是浪漫的。香山顶有一处牡丹园。只是同样的花,山上的与平原的自是有了不一样的花期。菏泽人赞叹自家牡丹。在香山,芍药已是盛放之后,花瓣垂落。牡丹则坚持闭紧心房,不透露丝毫的心事。这些山外的来客不妨耐心些,再耐心些。她不喜欢当着众人的面绽放自己的美丽,因为所有的容颜都将不敌。香山的牡丹花在等待着这些不期而至的人散去,她想独自开放,翩然起舞。那时,只有附近的草和山坳的风知道。

去看香山的槐花谷。这里的槐一眼看去就与别处不同。树干径直、颀长。山谷的阴凉让这些香山的槐拼命地往上生长。那身姿竟宛如水杉。即使是一侧山坡上的槐,也一律伸长了脖颈。落户此处的奇异的群体,让人禁不住驻足,随着它们的身形仰望。在观景台,终于听见有人问及香山的“香”字何来。随行的山里女人解释,其实是因为山上的一种草。这草长得漫山遍野,散发奇特的香气,山就成了香山。那草可以熏蚊。问是艾草吗,回答不是。想来与槐花的花期相比,那种发出香气的草是持久的。如此,用气味命名山的也是雅士。方才,就是这个面黑、结实的女人,径直朝我走过来。给我拍一张。逆光中,观景台多了一位着红衣的影。

站在巨大的岩石下,与身后的一棵小树在一起。人很小,树很小,赭黄色的岩石是宽阔的背景。石缝里扎根的小树天生倔强,像一杆旗帜。攀上一株松树摘松果,可以做什么用场?那层叠的球形做装饰画还不错吧。直接铺在纸板上,或者接上枝干,插于瓶中。会吸引小松鼠吗?其实很多问题是不懂的。比如之前看到的那些枯败的树杈,是姜围子,要护着地底下的姜苗。路边的蔷薇抢占了春天后,颜色已是初夏,还是一簇簇的,色泽柔嫩,烂漫地沿着山路奔跑。后来才知道这不是野生的蔷薇,是外来客。与我们不同的是,它们已选择在此定居。

住在山顶的一群人,第一夜在月下的凉亭饮酒、唱歌,佐简单菜肴,已觉富足。第二日下午的雨来得突然,中午返回山上的没有下来。听说他们找到主人,杀了一只鸡,守着一场大雨畅饮。山太高,水是泉水,但用水须定时。付钱稍费周折,没有现金,主人灵活,邀客人加自己女儿的微信,再嘱女儿转他。在莱芜香山,5月11日午后的那场雨来得任性。起初落下来的雨线,清凉、透彻。接下来则是颗粒感更强的敲击。这场骤雨把一部分人阻在山上,一部分人留在山下。山顶听雨,当与在山下大王庄不同。其时,与诗友在距香山十余里的大王庄,在人间观雨,想着山上的光景,心内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