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猛烈,但林中清凉而迂阔。地面被阴影笼罩,冷气沁人。很快,我们就看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山涧——让阿尼姑姑丢失魂魄的罪魁祸首。山涧的宽度王五张开手臂便能丈量,而我奋起一跳,便能跃到对岸。它被两边茂密的草木所覆盖,难以睹见端倪,需要用手拨开紧密的草木,才能看见涧中一股清凉的溪水在无声蠕动。涧水顺着山势朝下,陡直的地方便垂落而去,平缓的地方便徐徐流淌。阳光落在上面,那溪水缤纷亮丽,炫目晃眼。站在旁边俯视久了,就会生出幻象,猛不丁地,它就是一只眼睛,躲在草木之下冷冷地凝视着你。当你凝视着它的时候,眼睛刺痛,犹觉得深渊在凝视着你,让人寒意遍起。其实,涧水是有声音的,它的声音是跳跃的,间断的,有时活泼带来脆鸣声,有时沉闷带来喑哑声。它流向何方,我们当然知道,它的尽头是大宗山水库,那是整个古道溪的发源地。山涧水停留在大宗山的腰窝处,几乎毫不费力,就开拓出一片广阔的平地。被古道溪人拦腰筑坝,蓄积为水源。尔后一泻千里,在古道溪无数个花红柳绿的村寨中逶迤前行,浇灌着古道溪人的俗世平常,最后流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接着,我在山涧中看见了那条鱼怪。鸟首蛇尾,身如黑炭,大如牤牛,有翅膀,能飞跃。鱼怪的叫声凄冷瘆人,无从形容,是一种古道溪人从没听过的声音。阿尼姑姑就是在这里吃了亏栽了跟斗。她年轻,健美鲜灵,野性未泯,对寨中老人的话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去割猪草牛草,埋头不看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踏足那片原始之地,置身于茫茫林海之中。晌午刚过,反正会在天黑之前回到山下。阿尼姑姑向来胆大,心思质朴单纯,根本不晓得害怕。她口渴得厉害,想要找一处山泉水来喝。循着活泼的流水声,她竟找到了这条山涧。阿尼姑姑没有想太多,放下背篓便伏下身子扑在山涧中用嘴汲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不过,也许仅仅是睡了一觉。睡梦中,我看见了阿尼姑姑遭遇鱼怪的情形。阿尼姑姑的嘴还未触及水面,一阵水花翻滚卷起,那鱼就腾跳出来,朝阿尼姑姑当头罩下。水瞬间涌上岸来,将阿尼姑姑偌大一个人兜进溪中。所幸阿尼姑姑命大,她被一根垂落在山涧上方的老藤缚住了身子。危急关头,阿尼姑姑凭着本能,紧紧抓着那根长藤,在大鱼正要吞噬她的时候,十分幸运地脱离了鱼腹,荡回了岸边。那鱼一扑落空,怪叫一声,瞬间没入水中不见了。溪水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刚才的一切犹如梦境。阿尼姑姑捡回一条性命,她惊惧交加,落地后就晕倒过去。她在山涧边沉沉睡去,一直到群星升起才醒来。阿尼姑姑踩着星星照亮的路径,午夜时才回到家中。她口吐白沫,眼睛上翻,直到姑父应声打开房门,她才又一次晕过去。阿尼姑姑在家中昏睡了整整三天,醒来后,再也不认得丈夫,不认得任何一个古道溪人,更不认得她喂养的家畜。她行为异常,不喜欢穿衣服,已变成嘎巴口中的癫子阿尼。
等我醒来,我看见王五抓着竹篙满脸紧张地站在我前面,他早已失去往日的气定神闲。他挡住了那唯一一丝从茂密的不见天日的树林里投射下来的日光。躺在阴影中的我愈发有了一丝潜藏的不安。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必定是一顿鲜嫩可口的美食。《西游记》里巡山的妖怪也许正提着灯笼唱着山歌在找我们。我不敢开口询问王五是否也看见了那条鱼怪,恐惧逐渐弥漫加深,浑身的汗毛陡然倒竖起来。我一身寒凉,遍布冷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一直紧绷着神经,总觉得鱼怪就躲在附近,随时准备袭击我们。王五屏声敛气,只要有一点响动,他便要凝神细听,分析是什么怪物在嚎叫。然而林中还是不见一丝异象,溪水似乎并不深邃,清浅可见,这里怎么可能藏得下偌大的怪鱼呢?鱼怪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看见的幻象,也许是我在短暂的昏睡中产生的梦境。来不及惊诧,这空前的寂静震慑了我,掠夺了我的魂魄。成群的星星从林子上空飞过,它们的微茫似乎胜过白日之光。我这才发现,我们不知不觉已在山涧旁的林子里走了一天——从早上到晚上。
我哭了,泪水忽然挤满了眼眶。我抽噎着说,我想回家。什么找到古树,治好阿尼姑姑的疯病,学到绝世武功在嘎巴那里扳回劣势,均已被我抛掷脑后。王五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璀璨夺目的星光铺陈于地,王五置身其上,他的脸上又是惶恐又带着一点期盼。看起来他并不死心,他开始转着圈朝四周叫唤祖母。奶奶、奶奶。无限拖长的声腔带着哽泣,在漫漫林海中慢慢扩散。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悲伤的少年,他的屠龙术和勇者之心已荡然无存。
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甚至连家中的大人也后知后觉,我们曾失踪了一天一夜。当我们再一次出现在大宗山脚下的古道溪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阿尼姑姑站在那里,她似乎在等待我们。她看起来好了,不再是赤身裸体,而是穿上了一件红色的长裙。我认出了那件衣服,那是捐赠给古道溪小学的,是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不知名女士从遥远的地方寄过来的。由于学校没有人适合穿这件美丽的长裙,它就被王五的叔叔——我的姑父王老师带回家送给了妻子。正是因为它的美丽,自从疯癫后从不穿衣的阿尼姑姑没作丝毫抗拒就穿上了它。在铺天盖地的青草和禾苗中,绿浪翻滚,摇曳出的一株艳红色,惊心动魄,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美把我们俘虏和镇住了。我和王五站在那里,心头一阵茫然,一阵沮丧。阿尼姑姑那除了鬼神无人能治好的疯病,就这样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美丽战胜了。但是没过多久,少年人幽暗的心被那种美相继照亮了。我的心里隐约掠过一阵轻松,一阵释然。阿尼姑姑的疯癫看起来没有那么重要了。她的病丝毫妨碍不了她的美,也无法妨碍古道溪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人怀疑姑父矢志不渝的爱意,因为美恰巧治愈了这一切。
我不再惧怕嘎巴。相反,我去星起坡的经历让嘎巴艳羡不已,同时也成为震慑他的力量,他对我有所忌惮,从此不敢随便动粗。毕竟,不是谁都能从断水流平安回来,而不会变成第二个癫子阿尼的。王五安分守己,逐渐成为一个让他叔叔骄傲的好学生。显然,那一次关于成长的冒险之旅中,他还是从万千生灵中认出了他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