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3)

出来时,他精疲力尽,须发皆湿。说问清楚了,姑姑在山里受到惊吓,把魂魄弄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要治好她的病,就要去大宗山找一棵古树。只要找到那棵古树,折取其中一根枝丫,让阿尼姑姑佩戴在身上,她的魂魄就会找到回来的路,她就会慢慢清醒过来。那种树长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树叶像鸽子,开着青色的花。白二寄爷强睁着一双昏暗的眼睛,打着哈欠说得含含糊糊。他的态度如此轻慢,他说的话便失去了分量,使翘首以盼的人将信将疑,宽慰了姑父一番,都失望地离开了。

命运拦住了阿尼姑姑,看样子,阿尼姑姑再也好不了了。但看见姑父的样子,谁又能够向承受了巨大打击的人说出什么狠心的话来。大宗山如此阔大,鬼知道那种树在什么地方。那树长什么样子,一个传说而已,也无人知道。姑父神情黯然,但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他拉扯着白二寄爷的衣袖,不让他轻易溜走。

白二寄爷被逼无奈,勉强把他在屋子里得到的信息尽量完整地转述给我们。白二寄爷绘声绘色地讲完了阿尼姑姑遭遇怪鱼的事情,姑父的脸上黯淡无光。他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变得疲惫不堪,走路摇摇晃晃。他对白二寄爷的说辞深信不疑,面对身陷泥淖中的妻子,他无能为力。降临在阿尼姑姑头上的厄运注定无解。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送走白二寄爷后,姑父带着早已凝固的痛苦,大病数日,缠绵病榻时似乎已对妻子的遭遇认命,从此再也说不出任何挽救她的豪言壮语来。

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又怎会说得出自己发疯的过程?阿尼姑姑的遭遇完全是白二寄爷的随口编造而已。白二寄爷素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阿尼姑姑的事情真假掺杂,也许有七分来自白二寄爷的虚构。然而,鱼怪的阴影已深深笼罩在古道溪人的心头,就像嘎巴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

我极力鼓动王五,与他相约结伴上山。我想找到那种树,带回阿尼姑姑丢失的魂魄,治好这个可怜的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最隐秘的愿望我没有说出来,我梦想得到山神菩萨的指点,能够正确地走在通往星起坡的道路上,而后亲临奇迹之地,从而获得一种炫目的力量,用来降服桀骜不驯的嘎巴,让他俯首称臣。为此,我不惜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变成了一个逃学顽劣的少年。在这之前,我是王五叔叔最得意的弟子,门门功课第一。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已做好了被王老师拿来当反面教材的准备,一如曾经的王五。我看着王五潦倒不堪的背影,似乎看到了自己,也预见了王老师满是失望的样子。

王五满口答应,对即将到来的冒险之旅,他毫无城府的脸迅速掠过一丝笑容,又很快恢复平静,但我能看出他拼命忍住的躁动和兴奋。在他多次跟我核实那个鱼怪的故事后,我们终于出发了。我们巧妙地避开熟睡的人群和警觉的狗,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时辰里,像虚幻的影子,滑入黑夜融进夜色。而后穿过寨子,在黎明前,走进了大宗山。我们在无数条山道口驻足观望,凭着我的聪明和王五的经验,我们知道那些平坦、宽敞的大道最不可靠。我们最终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毫无疑问,它是去星起坡的必经之路。路躲在一大片梨树的后面,被茂密的苔藓和厚厚堆积的落叶掩盖。它几乎不算一条路,在密密麻麻的杂木林中,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条,径直走向密林深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动物留下的足迹。树干上有干涸的白色粪便,草叶上有残留的动物唾液。手指不小心触摸到,会有黏黏的不适感。山林寂静,似乎万千生灵都在沉睡。我们尽量小心翼翼,努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但我们踮起脚尖走路的声音仍然像无数枚炸雷在林莽深处响起。既惊醒了睡梦中的生灵,也碰落了清晨刚刚凝结起来的露珠,它们还未来得及挂在山花野草上,就已打湿了我们的衣服。白色的雾气沾满了我们的头发,使我觉得脑袋格外沉重。就这样,凭着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跟在王五身后,埋头向前。拨开迎面扑打过来的层层树枝,我们一直走到太阳出来。

林中的动物们很快苏醒了过来,荒山僻岭,到处都有响动,但看不到一个身影,那些响动全是群山发出的声音。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弥漫,慢慢向我们靠近,慢慢将我们包围,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犹如惊弓之鸟,处处都是陷阱。阳光有重量,透过缝隙打在树丫上,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重锤,树枝会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声影交错,各种各样你看不见的东西包围着你,在你身边频繁走动。在这里,我们敏感地觉察出自己是唯一的异类。我们嗅到了另一个世界神秘的气息,却难以窥见它的秘密。这个世界如此热闹,充满骚动和喧哗。但把我们隔离在外,这一切与我们无关。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山林,依然十分寂静。我们在这种巨大的缄默面前,隐隐感受到一种疏离和抗拒。亘古而来的山林有它原始的居民,它不欢迎我们,更别说接纳我们。我们是不速之客,贸然闯入必然引来主人的不快和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