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还乡

一、

记不清是初秋还是深秋,夜晚的校园寂静无声,我像往常一样安坐办公室备课。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因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忽然心生悲怆,却又如鲠在喉,情不自禁掩面而泣。

那一刻,刻骨的疼痛从全身袭来,痛彻心扉。在那黑夜层层包裹的无声疼痛里,我看见千里之外的故乡,和故乡里定格的那些娴静的青葱时光,如一幅苍旧的水墨画,在长满褶皱的宣纸上,随风飘摇,时隐时现。

多年以后,那疼痛仍在心间,不断跳动、旋转、生长,缠绕成一束根须交织的藤条,细长,柔韧,而且坚固。

二、

那无时不在的疼痛里,镌刻着我的故乡,一个皖南村庄的影像。

村庄不算大,起初房子大多是泥墙黛瓦,后来渐渐更替为青砖黛瓦、白墙黛瓦,有的并排铺开,有的散乱坐落,看似随意,但参差错落,稀松悠闲。大部分人家坐北朝南,少许坐东朝西,门前都开辟出一块稻床,晾晒稻子、小麦、黄豆等谷物,屋后留块空地种些竹子,周围稀稀疏疏栽上几棵树。村庄北面、东面、南面都是松树林,如恬静的港湾,将村庄紧紧环绕起来。西头有座石板桥,横跨从北向南流经村庄的大塥沟,桥下汩汩流水不疾不徐,让人顿觉整个村庄的静谧与安宁。我一直以为,草木和流水,是村庄不可或缺的符号与灵魂。

庄里每户都姓高,便称作高庄。据长辈相传,以及辗转觅得的一些家史资料佐证,我们的祖先清初从江苏溧阳迁来,逐渐分布到桐城境内不同地方。迁居到我所在村庄的是兄弟二人,慢慢发展为如今的一宗两支。

我还没入学时,我们家从高庄最南头搬到了最北头。北面是一条横向经过村庄的大路,西面是一条纵穿村庄的小路,东面和南面紧挨着松树林。父亲在屋后种了一大片竹子,门口栽了四棵梧桐,在东西空地上栽了些桃树、梨树、柿子树,还请人挖了口水塘。那时的水很清,母亲和隔壁的大婶们经常在这里洗菜、捣衣。后来为方便吃水,又在门口东边打了口井,十三米深。年幼的孩子常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口,看井底到底有没有猴子要捞的月亮。

我的童年、少年和初高中时代,上学之外的时光,完整或零散的,都与村庄密不可分,夜晚在寂寥的虫鸣声中入眠,清晨被清脆的鸟啼声喊醒。高庄根深蒂固地生长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我少年时走过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定也存留在高庄的记忆里。只是,她不懂我经年累月的习惯与眷恋,我也不懂她恬静之下隐藏的无言忧伤。

三、

严格意义上说,我离乡是在19岁那年,到淮南读师范。自以为长大的孩子总想逃离熟悉的生活,逃离自我定义的束缚。记得当时有位同学被石河子大学录取,我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入学后,身处他乡的孤寂很快被新鲜的环境和忙碌的日子冲淡,而且那时一年还能回家两三次,过个寒暑假。只是偶尔夜里失眠,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边才响起村庄焦急的呼唤。大三那年的一天深夜,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突然很想回家,便喊舍友老四一起回。老四家在怀宁,我们是安庆同乡。两人一骨碌爬起来,在寂寥的秋声里打车到火车站,义无反顾踏上了温暖的归途。那一晚的冲动与畅快,至今仍记忆犹新。

因离乡生发的失落与不安,是在大学毕业之后。考研失利,我来到苏北当了一名县中学教师。当时,高铁和动车还没开通,往返两地只能乘汽车,转火车,再转汽车,辗转下来要耗费一整天,常常早上天刚亮出门,抵达时已华灯初上。年轻的我们时常对一些选择不以为意,不明白有些选择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狂傲地以为任何距离都不足以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等起初的陌生淡去,夜深人静坐在异乡的书桌前,远离故乡的疼痛便从骨头里钻出来。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抛弃了故乡,抛弃了生我养我十八载的村庄,真真切切离开了那个叫高庄的地方。那几年,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这个离乡千里的小城。我想尽各种办法,报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省城的公务员,安徽的报社,苏州的出版社,南京的学校,甚至本市的报社,为了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为了离故乡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但并非所有的竭尽全力都会换来事遂人愿,有时你越是渴望,它越是遥不可及。有的是别人没接纳我,有的是我放弃了,无论属于哪一种,我最终还是停留在原地。曾经最想离开的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远方。

之后的很多年,我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到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完全陌生的城市,怎么就成了这座陌生城市的常住市民,怎么就在异乡有了一个远离父母的家,而这里却被儿子称作故乡,成了他童年的全部。一夜梦中,我打开百度搜索“如何离开某城?”随即蹦出一条答案:坐车。那一刻,心底蔓延的无边绝望深入骨髓,至今想来仍冰冷透凉。

人到中年,面对的羁绊愈来愈多,有些无法回避,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们看不见,但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摆脱。我们的身份也越来越多,属于单位,属于网络,属于家庭,唯独不属于自己。当年深夜归家的那份信念与勇气,早已随风消散,了无踪迹。

离开故乡的人,还乡,终究只能在纸上,在梦里。

四、

这些年,在他乡安静漫长的夜晚,我不停地做梦。

有时,我梦见阳春三月,田间冬天播洒的草籽开出紫红色的小花,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中午放学顺着花丛中间那条熟悉的小道一路小跑回家。到老屋门口,犹如身入花海,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杏花,紫色的泡桐,淡黄的美人蕉,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花的芳香。燕子已返回别离一个冬天的巢,欢快地从门口倾斜着飞进飞出,长尾巴的灰山雀,头戴扇形冠的不知名的鸟儿,在繁茂的松树之间来回盘旋。少年放下书包,穿过漫野蓝色的花,飞跑到地头喊父亲回家吃饭。收鸡蛋的吆喝声,卖零货的拨浪鼓声,不远处的声声犬吠,相互交错,填满村庄空余的角落。

有时,我梦见盛夏“双抢”时节,早晨天不亮,在父亲一声接一声焦灼的呼喊中,我艰难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半睁半闭,摇摇晃晃走进牛栏,牵着那头不胖不瘦的水牛去寻找鲜嫩的青草。等朝阳升起,草上的露珠不见了,才拽着恋恋不舍的老牛往回走。它常常走得不紧不慢,它不懂我试图终结一项任务的急切与渴盼。就着萝卜干吃两碗粥,在知了聒噪的嘶鸣声中,我带上草帽和镰刀,拎着水壶和茶杯晃悠悠走进金黄色的稻田。父亲戴着那顶我们垂涎已久的白色硬壳帽,裤腿卷到膝盖,挑着装满稻穗的竹篮向停在路边的板车飞快走去。瘦弱的母亲正弓着腰,一刀一刀熟练地割着稻穗,衬衫被汗水打湿。半上午忽然黑云当空,雨点悠悠洒落,我和父亲赶忙将满车稻穗拉回家,抡起木掀抢收门口晾晒的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