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还乡(2)

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迎着斜风细雨,从高中复读的范岗镇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了一小时回到家,已是黄昏。黄叶随秋风狂乱飞舞,树林之间的空地铺满厚厚一层褐色的松针。我轻轻推开微闭的木门,父亲正不紧不慢地择棉花,筛子里一簇簇白色的棉花,像云朵,像梦幻,像我们漂浮不定的生活。母亲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下,缝补几件破洞的旧衣服。山粉圆子摆在油渍浸染的木桌上,锅里的蒿子粑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低头吃完饭,我赶紧回卧室掏出试卷,生怕父亲询问最近有没有考试。我把自己堆在一份份试卷里,认真演算答案,一如演算无可预知的未来。幸运的是,直到第二天午饭后返校时,父亲也没开口。

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梦见除夕的故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村庄万籁俱寂,像极了一幅雅致的水墨画。孩子们在雪地里肆意欢跳、奔跑,嵌下一行行凌乱而诗意的脚印。快到傍晚,我们撕掉门上残存的旧春联,用早上凉的粥贴上前两天写好的新春联,随即准备好菜肴和纸钱,去先人坟前,接着到高家祠堂轮流跪拜家族祖先。年夜饭后,每个房间灯火通明,父亲教我们打牌,可惜每次赢的基本都是父亲。直到零点放了开门鞭,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与过去的一年告别,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进入新年的梦乡。

我日复一日地做梦。村庄,那些花和草,那些人与事,不时地从梦中蹦出来,让人感觉错了时空。有时恍惚中,竟辨不清究竟哪里是现实,哪处是梦境。可梦终究会醒,没有什么能在梦中恒久停留。时常在半夜,或清晨,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异乡的床上,故乡仿佛还在眼前,可又相距千里、相隔数年,内心的酸楚无以言表。有时子夜时分,坐在桌旁久久不敢入睡,生怕梦中再遇见魂牵梦萦的故园,更不忍承受醒来后空空荡荡的惆怅与层层叠加的失望。

五、

故乡,是人一辈子抹不去的烙印。故乡的风物赋予了你独有的个性、审美、性情,甚至某种癖好。他是你的根,你的来处,却不是归途。我们往往以振兴家族的名义外出打拼,却把自己变成了没有故乡的断梗。

儿子出生后,为孩子上户口时才惊觉,我已从一个家庭的最后一名成员,成为另一个家庭的户主。如今,在这世间,我已晃晃悠悠走了四十年。可我把故乡弄丢了,把青春弄丢了,把曾经的自己弄丢了。

后来换了单位,严苛的工作压力,每天不间断的加班,加上照料年幼的孩子,繁杂的工作和生活让人力不从心,对故乡的挂牵暂时淡化。我开始学习这里的方言,不少人都问,你是当地人吧?我只好报以苦涩的微笑。有时以为自己完全融入了这座已慢慢熟悉的城市,当偶尔闲暇听同事们说起童年的游戏,谈论婚丧嫁娶的习俗,陌生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等紧张的节奏成为常态,绵延悠长的思念,屈从现实的无能为力,不能回乡的憾恨无措,又在那些孤寂的夜晚全部跃出水面,折磨得我辗转难眠。在异乡,根扎得再深,也是水面的浮萍,一阵清风吹来,或一个水波掠过,都禁不住左右打颤。

藏在心底的故乡,是永远无法缝补的伤痕。

六、

偶尔回乡,四处冷冷清清。记忆中的水墨画早已面目迥异,白墙黛瓦被两层小楼替代,常年陪伴村庄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妇女。田地和山头大多承包给了别人,松树被砍伐一空,林间杂草丛生,当年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不复存在。池塘的水浑浊不清,有的已经干涸。辛劳一辈子的母亲不幸患病,父亲的步伐也已老迈,身高一年年变矮,印象中年轻的兄嫂也已步入天命之年。儿时的玩伴都为了生计外出打工或创业,同我一样,以游子的身份偶尔回次家;有的已多年没有音信……

风中也没了往事的味道。那些长年坚守的树,按时盛开的花,枯而复生的草,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株。那个阳光下躺在草地上凝视一片云的悠闲的少年,那个雨夜卧听疏雨滴梧桐的忧伤的少年,那个怀揣心事默默静坐在大塥埂旁的孤独的少年,都已走进岁月深处。只有父亲挥汗如雨劈好的柴,依旧整整齐齐码在门口的走廊上,如雕刻家精心雕琢的杰作。我想找寻的印迹,全被岁月带走。她们没有等待那个离乡的少年,自顾自地变幻,自顾自地衰老,自顾自地消亡。

平素打电话或回家,父亲与母亲也会断断续续诉说一些村庄的人和事。不是所有的庄稼人都朴实本分,有的老人也不是我们孩提时看到的那般温和善良,婆媳之间、兄弟之间的矛盾隔阂时有发生,我们只看见乡亲们劳作的艰辛,不曾听见他们黑夜深处的怅然叹息。我宁愿相信那些都不是真的,可它们又那样真实存在着。人性的自私与丑陋,笑声里隐藏的冷漠与阴暗,将温润的村庄撕开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伤口裸露在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每每回乡,也就停留三四天。无论对于家人,对于乡亲们,还是对于静默的老屋、风吹雨淋的草垛、闲庭信步的鸡鸭们,我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过客。每次刚想出门走走,或串串门,又突然感觉一切都很陌生。曾经熟悉的人,见了面忽然就记不起该怎么称呼了;不少后嫁过来的姑娘,后来出生的一代孩子,还不曾见过。看似不起眼的时间和距离,阻隔了原本如数家珍的记忆与过往。于是,又从院墙外折回来,看看屋后寒冬里依然碧绿的菜畦,轻轻抚摸墙角那棵枯瘦的老树身上存留的浅浅字痕,一遍遍找寻荒乱的树林淹没的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脚印。有时,甚至想再次逃离。可一旦离开,又割不断连结两端的绵长的丝线。

朝思暮想的故乡,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七、

故乡与异乡,无论距离远近,都隔着一条我们看不见的沟壑,深不见底。

没有一个漂泊的游子,能跨过这条长长的沟壑重回家乡;也没有一个故乡,能等回那个当初意气奋发的俊朗少年。

时过境迁,能让我们与故乡紧紧相连的,可能只剩下那久未说起但仍旧纯正的朴素乡音。

还乡,只是在梦里。

又一夜梦中,暮色黄昏里,老屋茂密的竹林上方,缕缕炊烟穿过稀疏的缝隙袅袅升起,随风曼舞,渐而变得细瘦匀淡,缓缓隐入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