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家有两张全家福,一张挂在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客厅,另一张挂在小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客厅里的那张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有我的妻子、孩子、外甥、大姐、二姐、弟弟和父母,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么灿烂。反观挂在小屋子里的那一张,因为时间过于久远,照片的背景色已经发灰,上面落满了灰尘。这张照片是十几年前照的,上面没有我的妻子和孩子,也没有我。
当时,大姐和外甥准备到海外生活两年,我们决定在他们临行前照一张全家福。提前两个月我们订了照相馆,也约定好了聚会时间,偏偏就在那一天,我在医院忙得手忙脚乱,把照相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在约定时间的前一个小时,家人打电话提醒我,我看时间仓促,又想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照相,便决定爽约。母亲听到我说不去拍全家福,只是悻悻地说了一句:“下次再一起拍吧,你注意身体。”
不承想没过几天,生活就让我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下次”两个字的沉重感。大姐和外甥离开后一个月左右,母亲打来电话。她总怕妨碍子女的工作,所以很少主动联系我们,这次却嘱咐我有空一定要回家一趟。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以为她是想我了,但当她背着家里人找到我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母亲说自己的胸口长了一个肿块,问我能不能给她检查一下。那一刻我呆住了,作为医生,我当然可以提供检查,可作为儿子,我胆怯了。我知道母亲能跟我说这件事一定用了很大的勇气,我努力平复心情,冷静地检查有肿块的部位。核桃大小的肿块凹凸不平,指尖可以清楚地触摸到肿块的粗糙感,我的心一沉。恶性肿瘤的可能性极高,这是我上医科大学时背过无数遍的恶性乳腺癌的特征。这意味着母亲与病魔斗争的痛苦生活拉开了序幕。
“您怎么不早点去医院?什么时候发现的?”
母亲的沉默让我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怒火,都长到核桃这么大了,她肯定早就有所察觉。我开始埋怨母亲:“这病又不是忍忍就能好的,连小孩子都知道生病了要上医院,您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啊!”母亲没有丝毫回应,一直闭口不言。
母亲与病魔之间的抗争持续了好几年,她接受了手术,又接受了抗癌治疗和放射治疗,其间,她一直极力隐藏自己的痛苦。特别是每次来我工作的医院接受抗癌治疗时,她都是笑嘻嘻的。但我听说,她每次回到家都会呕吐不止,全身疼痛,还因为这些治疗反应成了急诊室的“常客”。可就是这样,她对我依然只字不提。我只感觉到母亲做的饭菜大不如前,可直到几年后才想起,是抗癌治疗影响了她的味觉。对于母亲的痛苦,我总是后知后觉。
母亲接受抗癌治疗整整五年,为了确认癌症是否彻底治愈,她到医院接受了最后一次骨扫描检查、超声检查和血常规检查。所有检查结束后,筋疲力尽的母亲回到了家。那天,她盯着那张全家福,对我说:“这张照片其实挺可笑的。脸上虽然笑着,可我心里一直想自己就要死了。”
“您在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得癌症了?”“谁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呢?女儿和外孙要去好地方,大家那么开心,我可不想因为我让他们担心。我一个人硬撑着,结果你却说不能来,我当时就觉得真是命运弄人。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我就想,让我一个人承受所有孩子的痛苦吧。”
在预料到自己患癌的那一刻,母亲是如何在家人面前不露声色,笑着照出那张全家福的呢?过去几年,我始终没能察觉母亲当时的心情,直到这时,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在拍摄全家福的前几天,母亲发现了自己胸口的肿块,她怀疑是肿瘤,却主动选择忽视这个不幸。她害怕一说出来,这种预感就会变成现实。更令她害怕的是,自己会成为子女的负担。她想用全家福给一家人留下幸福的回忆,在她看来,这是做母亲的职责。
“都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您为什么看起来还那么高兴?您是不是笑得太开心了?”母亲接下来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其实我挺想哭的。我想看到子女的幸福生活,我不想死,我当时真的要疯了。可摄影师一直让我笑,我能怎么办,就笑呗。”
就这样,这张没有我,却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全家福被照相机定格了下来。一连串的痛苦瞬间反而会让人回想起自己的真心和真爱。要问我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痛苦不是生活的终结,生活在痛苦中继续,而支撑生活继续走下去的,是夹杂在痛苦中的那些可以见证珍视之人内心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