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听风(2)

结局没有丝毫戏剧性:元景安将堂兄的话密告高洋,被赐姓高;元景皓被诛。

元氏兄弟的恩恩怨怨已成过眼烟云,那句慷慨的“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留下了。最无辜的是瓦,无端端背了个锅,时刻被提醒:这么苟全,有意思么?

当然,这里的“瓦”,也可能泛指各种陶器,并非单指屋瓦。

无论如何,有一点已铁板钉钉:在人的心目中,瓦的地位不免卑贱。

另一个证据是婴儿的诞生——生男孩儿,叫“弄璋”;生女孩儿,叫“弄瓦”。“璋”,一看偏旁(王字旁,就是玉字旁)就知道是块宝玉;“瓦”,有说是陶土器,还有更细致的考证说是陶纺锤。总之一璋一瓦,够两极。

但毕竟,瓦身为建筑的外衣,等级彰显是桩大事。于是,古代匠人也是拼了。

比如高级货琉璃瓦的诞生。

琉璃瓦是舶来品,汉代传入中国之初,不过是建筑的装饰点缀,到了北魏,开始用在屋顶。再过几百年,晚唐,着名才子皮日休在考中进士后,离开长安到苏州,对吴地的富庶表示震惊:“全吴缥瓦十万户……”——缥瓦,说的就是淡青色的琉璃瓦。

青灰色是标准的江浙审美,今人更熟悉的,还是皇家宫殿上,五光十色的琉璃瓦。陶土胎经过高温烧制,表面刷上铅釉,再经低温烧制,灰扑扑的瓦便附着上了华彩。秋天的故宫,如果走运,偏巧遇见秋高气爽,宫殿上闪着皇家光泽的绿、蓝、黄等颜色的琉璃瓦们,同天色融为一体,妙极。

对华丽和阔气的挑战还没有结束。

《新唐书·南蛮传》有一段记载,说某南方小国的宫殿“厨复银瓦,爨香木,堂饰明珠”——厨房银瓦覆顶,屋子里焚着熏香,至于明珠,不仅是摆设,多半是用来照明的。

这种排场,怕也不是虚妄。当年南唐国破,后主李煜的小周后被宋大将虏获,一入夜,小周后在油灯下便紧闭双眼;撤去油灯,点上蜡烛,小周后依旧闭目,说,烟气更重。宋将大奇:那你以前晚上都是怎么过的?小周后满心委屈:当初我的宫里,一到晚上,就悬挂夜明珠,光照一室,如同白昼。

还有金瓦。

清宫内的雨华阁,宫内供奉佛像诸殿阁之一,最上层顶覆的瓦,虽说不至于纯金,也是在铜瓦外包了金叶子。可以想象当年阳光下,那一种金气逼人。

默默心疼一回檐下的梁枋廊柱斗拱,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而将瓦的意义上升到新高度的,还有韩国。

韩国今日的总统府,青瓦台,因十五万片青瓦覆盖屋顶而得名,原是高丽王朝的离宫。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光华,青黛色的屋瓦,终究是承袭自中华的最东方的审美。

公元1127年,宋钦宗靖康二年。

汴京繁华瞬间灰飞烟灭。

金军直捣汴京后,掳走徽钦二帝、妃嫔子嗣宗室三千,宗庙被毁,举国南迁。

中间凄凉,在文人孟元老笔下,化成了一场梦境。梦里依旧是那个歌舞升平的汴梁城:

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东京梦华录》)

这种日子不久重现。虽说“偏安”,帝国的经济文化终究继续往前迈进,于是一百多年后,杭州人吴自牧又开始叙述南宋都城的繁华:

其杭之瓦舍,城内外合计有十七处……(《梦粱录》)

《东京梦华录》里的“瓦市”,《梦粱录》里的“瓦舍”,还有“瓦子”“瓦肆”种种,不仅是两宋的大型娱乐场所,也是各地商品的聚集地。其实唐宋以前一直实行严格的宵禁,至于商品贸易,只能局限在商业区中,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市”便是指特定区域。即便到了大唐,坊(住宅区)、市(商业区)仍被严格区分。而在宋代,市民生活无异于今日:风雨不论,寒暑不论,通宵达旦——遑论皇室贵胄?

至于为什么叫瓦舍,有一种意见,觉得瓦舍的形状,可能类似瓦的形状,四面方,中间隆起的是剧场;另一种意见觉得,瓦舍起初大约是简易瓦房的意思,在这种简易瓦房下,百戏杂陈,百行云集;南宋人吴自牧则推测说,大概意思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

无论怎样,“瓦舍”大约是“瓦”字衍生出的最活色生香的称谓了。

至于瓦自己的世界,终究还是清净的。

那是个初冬的早上,陆游推开门,空气冷冽。屋上瓦被覆上了一层薄霜,清浅的霜色似乎给青黛色的瓦笼上了一层雾气。再过一会儿,太阳出来,它们就消散了。陆游想起唐人张籍的那句“愿为石中泉,不为瓦上霜”,笑笑。陆游已经七十多岁了,混过官场,投笔从过戎,热血过,悲情过,但如今时常想起的,却是人生中的那些小确幸。在写下“绝爱初冬万瓦霜”时,他边上有孙辈陪伴,“一窗相对弄朱黄”。挺好。

况且,瓦上霜易逝,瓦却屹然不动,守护着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