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2)

朱女士说,那时乡下没什么玩乐,她和哥哥就当了芦花的小跟班,而芦花也乐得带着这两个孩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少有的几个还会对她笑并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的人。她说喇叭花的屁股是甜的,两个小家伙摘下来就嘬;她说蜘蛛在唱歌,两个小家伙就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作为家中唯一的劳力,芦花真正玩的时间并不多,只是两个孩子觉得她做的事好玩而已。比如搓玉米,她把两个玉米棒碰在一起揉搓,笸箩里顿时就下起了金黄的雨;比如宰猪草,她把一捆捆苕藤放在刀痕累累的菜板上,咚咚咚一阵响,苕藤叶青汁四溅,不一会儿就变成一锅热气腾腾的猪食,她常常变戏法一般,从锅中掏出一个鸡蛋或小红苕,犒劳身后的小跟班和忙活了半天的自己。烟气氤氲的灶房里,芦花总能从坛子里、炉灰里、蒸笼瓦罐里掏出一点儿土豆、玉米、胡豆或花生什么的,让他们欢喜雀跃。

他们的童年时期所有的温暖都与芦花和她的厨房有关。她总能用最少的油盐做出味道完全不同的饭菜。每个月初,她就把不多的菜油和盐放到一起,炒得喷香,装到一个罐子里,每次煮菜的时候,往里放上一勺。她会用泡菜坛子里的酸盐水加上几粒小米椒,调出味道极好的汁,用来蘸萝卜。她能在孩子们吃腻了红苕之后,把红苕晒干磨细兑水倒入开水锅里做成粉,拌上蒜泥香葱,吃得人满身大汗。

后来,父亲觉得自己做饭实在太难,就向队长申请让孩子们在芦花家搭伙。队长打趣说,要搭干脆全家搭,免得你天天吃糨糊吃坏了,我没法向上面交代。再后来,某一天早晨,父亲让儿女们不再管芦花叫姐姐,而是改口叫妈妈。女儿毫不犹豫地改了口,儿子迟疑了半晌,也改了口。那天,爸爸和芦花都非常高兴。爸爸用乡里人非常稀罕的旧军用挎包换了两斤猪肉,芦花不惜血本,拿出过年都舍不得用的几颗冰糖,一副日子不过了的大手大脚样,倒出瓶底的菜油,把肉皮炸得酥亮,然后切片垫上黄豆,上锅蒸了两个小时,开屉时,整个晒坝都迷醉在一片香气之中。

父亲说,那是东坡肉,是苏东坡在流放的时候发明的。感谢老天爷,能让我在最苦最倒霉的时候遇到你!他拿筷子指着碗里的肉,眼睛却瞟向芦花。

芦花的脸红得仿佛桌上的那二两酒都被她一个人喝了一般。

朱女士说,时隔四十几年,她仍能记起妈妈眼含泪光微笑的那一瞬,她觉得那是这辈子最温暖的时刻。

几年后,父亲被平反并落实政策。他们的生母,以当初离开父亲的速度,扔下已靠边站的现任丈夫,冲到乡下,花枝招展地在父亲面前亮相,用朗诵腔说要与他“重新找回失去的年华”。父亲说,我不懂表演艺术,也不想回省城,只想安安静静吃一顿东坡肉。你如果会做,就帮我做一份吧!

这场景很像川剧《马前泼水》,负心的妻子想得到重回荣华的丈夫的原谅,丈夫在马前泼了一盆水,说,你将水收回盆中,我便原谅你!

东坡肉就是父亲泼出的水。

父亲再没回省城,只是在当地政协谋了个闲职,退休后与芦花一起,白天读书钓鱼,晚上看五集连播的电视剧,吃吃猫猫鱼和东坡肉,直到前几年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六岁。死前,他无数次跟儿女们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你们的妈妈。

他所说的妈妈指的是芦花。

儿女们都回省城工作了,并各自生儿育女。他们前些年也试着去看过亲妈,但每一次听到的,都是她怨念十足地咒骂父亲的品味和芦花的丑,于是就不再去了。

芦花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她说那里每一片树叶上都结着以往的日子,令她欣喜自在。儿孙们每月都会回去看她,一到家就嚷嚷着要吃猫猫鱼和东坡肉。

我在楼上花园曾碰到一个婆婆来浇水,头发雪白,衣着干净,两颗牙齿龅在外面,很有卡通感。

我猜测,她就是偶尔来城里看望女儿的芦花,想问问,但又害怕太唐突,没好意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