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拥衾闲读,忽逢此句,眼亮心暖。
语出《额尔古纳河右岸》,那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世界。那里的人住在能看到星星的屋子里,耳边总能听到流水一样的鹿铃声,他们常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至天明,却也总有些生命会在山林里离奇地逝去。当达玛拉接连失去两个女儿时,整整一个冬天,她脸色青黄,颓丧消沉;然而春天来临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是明媚的春光疗愈了她。鄂温克人生活在山林里,一呼一吸皆与自然亲密相拥。当春光挣脱了隆冬的束缚如泉喷涌之时,日光穿云破雾,处处铺金,更有温风如酒,花光拂面,嫩绿的枝叶迎风摇曳,一切如诗如画。其柔暖熨帖沁心入骨,将达玛拉流血的创口轻轻缝合,伤痛的心不药而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久居深闺的杜丽娘面对满园绚烂春光,更是魂惊魄动,慨然长嗟。
那日,她出秀闺,立庭院,看晴丝袅袅,摇漾如线,听燕语生生,明丽如剪,深深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那一刻,她被封建礼法桎梏已久的心神倏然而醒。铺天盖地的春光,不仅亮了她的眼,惊了她的心,更彻底唤醒了她蓬勃的生命力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少女被压抑的青春悸动终于汹涌澎湃,直至喷薄而出。沿着园中小径,她的灵魂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囚笼,踏上了开满鲜花的爱情之路,哪怕最后在爱的火焰中燃尽了生命,亦矢志不悔。
春光真如一味神奇的药,将杜丽娘从昏昧懵懂中骤然唤醒,令其成为一个鲜活生动的真正的“人”。伴随着她的觉醒,“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句爱情名言也永远镌刻在了中国文学的悠悠长廊里。千百年来,无数性情中人吟之诵之,感之慨之。
而烟火尘世里,又有哪一颗心不曾被春光抚慰?那灿灿之光,承得住欢情,亦托得住苦难。即便再命运多舛之人,只要嗅到春的气息,冰封的生命之湖也会荡起层层涟漪。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际遇悲凉,又时时不忘忧国忧民,其诗作总不脱沉郁顿挫之底色。世人眼中,他仿佛只是愁郁满面、拈须苦吟的老杜。其实,每每春天来临,“老杜”从不缺追风少年的潇洒轻快。他看到“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心悦“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春水初涨,他说是“三月桃花浪”“碧色动柴门”,透过鲜亮明媚的色彩,欢愉跃然纸间。“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他钓鱼、引水、灌园,一派悠闲。“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他还得来壶美酒,才不枉这美丽春光。而那些春风花草、飞燕鸳鸯、戏蝶娇莺,亦无一不从他眼中心底流至笔端,凝成清丽丰腴的纸上春光,春秋轮回,永不褪色,既慰藉了他自己那颗饱经沧桑的心,也治愈了后世无数伤感的灵魂。
啪哒、啪哒……雨声如诉,叩击窗棂,思绪从书页间抬头。“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玉兰温柔已显,满树尖细的花蕾像一支支饱蘸浓墨的狼毫,随时准备写下春天第一页秀丽的小楷;溪边泛青的柳条上,米粒大的芽苞是早春最清澈的眼眸;枯草被渐暖的地气唤醒,伸个懒腰,披件绿衣,齐齐站起来对着春天招手了……
与春光撞个满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