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底部

一口水能把人咽死,一口气换不上来了。水里的天都是倒影。它里面的世界或与地上的正好相反。

家乡随处可见的汪塘,像一块块魔镜子,在我的童年,特别是天暗下来的时分,闪闪发亮。那时的家就住在塘边。大人在田里要很晚才能收工回来。无声无波的池塘也能把躲在墙院里的我和妹妹吓得头魂出窍。

芦苇和红草包围着水中央。那是蛇的家乡。跳汪的女人如愿以偿地死了。她们要拽到下一个地面上的替身才能从水牢里出来。

这些汪底互通,缠(即魔)从水流里通向任何一个地方,一直通往海眼。

恐怖世界的童年,给了我什么。那就是希望水浅再浅——被拽下去,能露出个头来,呼救的口来。但水扬波散发无比的诱惑,它荷叶田田,芡实探出的鸡头,惊人地点着头,刺激荒如干草的岸上。菱角和藕,鲜美的黑鱼和爬地虎,花样繁多,一个鱼类就比人类,丰富各异,一滴水远比一捧土富有,馋得直淌口水。如果能托生一条鱼也不错。

冬天来了,水下去了,有的汪底塘底露出来了。水一点点在干,鱼虾露出来了。冬天的水和夏天的水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啊。缠们也回了老家去。

秘密都露了出来,像神秘露出馅儿。汪底是这世界唯一的肥沃。大人们把它的底一层层挖上来,抬到薄地里。一兜兜倒出一堆堆汪淤,黑黑的泥,让我浮想到那个世界统治者缠的黑暗。我最初不敢看它们,但为了逃学,无遮的冬天的平原,这是上学路上最好的潜伏地。

像在一个个坟头边游击,逃亡。忍受它吧,我也不愿去上学。

淤泥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味道,甘甜芦根减轻乌泥味。想想一条美人鱼,也许就游过躺过这黑泥土,就有香味了。有好看的蚌壳、蜗牛,我还找回我的被人扔下水去的带图的小瓦青砖。它保存沉下去的一切。缠不爱一切物质,只爱人的灵魂,人的生命。一层层的它们上来,它保存一代代被淹没的世界。我还发现一枚铜钱。它更多的秘密是肉眼看不到的。

它让人们看不见我的逃学,我隐藏在它的世界里,它的底朝天,散发着肥沃的漆黑,释放着让我隐身的法术。

为了给泛起盐碱的薄地增高,汪塘的底都要暴露。不露的用水管抽干拿净。

后来一条条河流也干干净净了,干旱越来越厉害,赤条条完全露出它的底。家家户户把河底往岸上扔。没有使土的地方,河底的淤土越挖越深。它流淌的是远方的污水,它不静止的时候,身上的臭味就消失。脏的不是河床,是上游的远方。

河流痛恨自己的流淌,它停息下来,让人们给它新的身体。它没有新的记忆。它美好的一切都在过去。荷花和野鸭,菱角和鸡头的衣裳,都在消失了。穿着唯一的黑衣衫,它要暴露出来,让祖祖辈辈生活在它两岸的人群给它脱掉。

黑了再脱掉。它越来越深。人们再也没有力气给它穿新衣裳了。

底回到岸上的时光不复返。

缠从远方来,到远方去。缠不是古老的那个缠,它从不待在河的内心,汪塘的中央。它从远方泊来。古老的缠让位给新的魔,潜到更深处。

这地下被河流埋了八层,整座城市都可能流淌在下面呢。这地下还有十八层,层层世界不同。

水的底下,仍然保留着一层层的养料和时光。上面的流动并不能惊动、改变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