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然神造的河流,都淤积了,而得要给水一个出路。扒河成了秋收以后,整个冬天的劳动。卷着铺盖,堆起粮草,马车拖拉机,一车车拉往扒河工地。
大路小路上,劳力坐在高高的粮草顶上,看得就头晕。总有车翻在半路上,哪一年不死人啊。
冰封的平地挖出河流来。铁锨一锨锨往下挖,一车一车往上推。河上看着河下的人就像蚂蚁似的。万物冬眠,只有人在不能再低的地方,靠着劳动取暖。
在冬天,挖到水,挖到流动。寒冷流成汗水的河。挖水掘汗成冰。一年年的冬天就是这样过来的。无论多大的雪和雨,都没有停止过。寸土伤人啊,河口,可是个鬼门关。
1958 年秋冬,祖父在河工地病了俩月,卧在工棚里,还有碗饭吃。而没去扒河的人,在家乡连个稀饭影子都照不到自己肿胀的脸。祖父被车拉回来时,两脚生蛆,皮包着冻骨,鲜血还在动,眼在动。春天到了,有树叶草根什么的了,活了过来。
而大老爷却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说是从河工地逃到苏州去了。新鲜的水在动,从双手里新生出来的河流,多么像打通的坑,坑的串连啊。
我没有扒过河,但要给钱。我妹妹没有去过那里也要给粮。上了大学,跳了龙门,就不挖河,不去工地了。
2000 年,我们村里有人在河底挖出一只坛子。人群骚动,坛口还没揭开,就被督工的支书下到河底,拿走了。说是上缴了,坛里到底有什么,叫屈的人传说是元宝,是宝玉。总之坛子没露着个准确的风声。岸上的人啊,看底下的劳动,就像密集的工蚁的蠕动。岸在升高,劳苦在一寸一尺地降低。把大地掏空,无数次上来下去,像无数只蜗牛蚯蚓把土方拉上岸。土平堆成大堰,也就是此岸和彼岸了。
东挖一条,西挖一道,按照图纸劳动。挖出水的网络,把洪水的病毒删除。村庄一代代青春,把一年年的血汗发送到命定的远方的信箱。多少粮食如泥牛入海。这些河啊沟的,都通向大海。
在1988 年的酷夏,说是天上什么黑子爆炸,热得不能再热了。母亲和三妹去河边洗脸,母亲滑掉进河里,我闻声疯跑跳河,把她捞上岸,就埋在河岸的大堰下。那些土还是新从地下翻挖上来的呀。人工河,永远淌走了我的秀发的母亲。
大堰上,栽着白杨,长着高高低低的神奇的眼睛。这永不合眼的张望,日日夜夜,多么想让人泪流满脸。
河里的流动,白杨树渐渐看不清楚了。河里淌来城市的黑水,散发连树木都熏黄的味道。
大地里的河流,流动着工业和城镇最黑暗的部分。黑夜的面目滔滔地流入村庄的生活,改变着村庄的味道。多少年一船船的公粮和税费倒溯向上游,淌下来的,是污秽。光明在上头,黑暗在下头。河流像一张邮票,邮走太多的好东西。相信吧,这古老不变的地上,迟早也会传来鸿雁的消息。
现在河流真的在变清了,也没有任何的负担。小渔船一身轻松。大堰上的白杨树,又睁开美丽的眼睛,再也没有人扒河了。冬天的河役早早地结束了。
大地和它的河流又恢复往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