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被敲锣声引来,闲闲散散地占领了晒谷场一角,自动围成个圈儿。圈子中央,腰扎红绸的男人边作揖边扯着嗓子说话,听的人半懂不懂,回应者寥寥,他干脆又拎起了锣,敲得“嘡嘡嘡”,示意越围越拢的人群朝后靠。场地够不够大,似乎得两个女孩连续翻跟斗来丈量,随着密集的锣鼓声,瘦小的身影弹跳、腾空、翻转,如鱼儿在海里游跃,跟斗从这头翻到那头,从左边翻到右边,横的竖的斜的通通来一遍,赢得阵阵喝彩声。场子就这么热了。
天气倒不热,入秋有些时日了。天阴着,像一张不大开心的脸高高挂着,我自然是开心的,哪个小人不爱瞧热闹呢?母亲抱着我挤到了最前面,跟旁边的婶子攀谈起来,说这些搞杂耍的外地人真会选时间,三点左右,午休的醒了,做晚饭还早,怪不得可以哄那么多人过来。我扭了扭身子,以示抗议,可不喜欢在认真观看时受干扰了。
场上的人拥有十八般武艺,且能说会道。节目一个接一个,打着赤膊的男子舞动长矛,扭腰斜挑,飞身劈刺,舞得空气“剌剌”作响,矛上的红缨如蹿动的火苗,红影缭乱。突地,又一人跳上去,两人对打,闪展腾挪,时缓时急,人群中不断有人叫好。他们很会见缝插针,适时插段话,诸如“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之类,声音高亢,盘旋于晒谷场的上空。
翻跟斗热场的两个女孩再次出场,一大一小,大的已是婷婷少女,小的看上去最多比我长两三岁,她俩的身体里似装了弹簧,上肢后仰,头朝下,手掌撑地,整个身体呈拱桥状,而后,或迅速弹起,或囫囵翻身,凌空一跃时,衣袂飞扬,我脑海里突然浮现电视里女侠的模样。那个剧是在邻居家看的,叫《偏向虎山行》,心想,她们以后肯定要去演女侠的。
有人搬上了狭长的木头长凳,长凳下摆了两个杯子,各插一支塑料花。两个女孩儿站于长凳两端,瞅准位置,齐齐下腰,脑袋靠近杯子,脸一偏,塑料花便叼在了嘴里,待直起身,站稳了,伸展双臂,从凳子跳下,红色的花依然绽放于唇上,两张小脸泛起轻松的笑意。
长凳上又加了长凳,像一条凳子背着另一条凳子,上面凳子的腿险险立在其下凳子狭窄的面上,没有丁点儿富余的位置,凳子腿稍一挪动,可能就会翻下来。大女孩从地上拾起插了花的杯子,摆放在第一条凳子的中段,她往后退了两步,盯了数秒,又上前把杯子往边上移动了下,这才试着爬上凳子,方才舞长矛的男子扶了她一把,转眼,她已把两条凳子踩于脚下。这回,小女孩没上去,在不远处看着。
我稍稍仰头,着粉色衬衫宽松裤子的大女孩在上面踢腿、倒立,神情淡定,动作平稳,她张开双臂时,还以为是落地前的预备动作,不曾想,她微微曲腿,身体开始缓缓向后仰,弯到一定程度,两手撑在了凳子上。她的腰软如海绵,身体带着脖颈和头继续向下,四周发出的赞叹声是轻的弱的,像几粒细沙丢进河里,几乎见不到涟漪荡起,大家生怕惊扰到她。
意外发生时我有点儿懵,随着人们“啊呀”一声惊叫,恍惚看见有两三只乌鸦惊惶飞过。大女孩掉了下来,砸在晒谷场的水泥地上,上面那条长凳子亦随之倒下,歪在一旁。小女孩箭一般窜过去,比他们中的两个男人都快,小脸紧绷着,蹲下拽住大女孩的衣袖。大女孩垂着头,捂着痛处,颤抖着试图站立,腰扎红绸的男人搀起她,轻声说着什么,表情严肃,甚至像在责备,女孩用手背擦了下眼泪,点点头,歪斜着身子走了几步。倒地的椅子被重新搬了上去,女孩顾不得掸掉裤子上的灰,再次攀爬。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声音石子般掷向场上,“还上去啊,吃得消吗”“让她休息下”“看着就挺疼,换个节目呗”……腰扎红绸的男人做出个手势,意思是大家保持安静,那些声音才不大情愿地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