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西风,伴着小雨,气温骤降。
杏树上准备要露脸的花蕾受到了影响,把自己包裹紧,纹丝不动,等待着天晴日出。尽管花期只有几天,但它们不惧一切地要在绽放的日子里笑看人间。我住在二楼,在搬来的时候,从书房的窗户注意到了这三棵杏树。
这个小区有四十多幢楼,走进去常常会忘了回家的路。我的住房正好在靠最北面的那幢。可能是小时候在乡村的大院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对庭院情有独钟,常常在小区附近的小巷里流连忘返,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大门敞开的小院里,同房主交谈几句。老人对一个陌生人“闯”进院里并不惊讶,热情地询问需要什么帮助,双方便自然地拉起家常,话题自然是家庭成员、生活状况等,每每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不易察觉的满足感时,眼中的庭院便在我的心里又多占据了一分位置。我与妻子商议后决定,也买一个价格合适的小院。于是我又开始在小巷里“旅行”,价格合适的,位置不理想,入得了眼的价格又超出承受能力,结果买小院的美好愿望落空。
那时是七月,树上的杏子因无人采摘全都落在了地上,那是在伊犁被称为“五月黄”的品种,味道香甜,成熟时树枝稍有晃动,便纷纷落地。望着落在地上颜色已变深且如同杏干似的杏子,觉得甚是可惜,由于树叶茂密,我看不到小院里的情形,但从树枝间隙隐约能窥视到白色的墙,还有蓝色的已褪色发白的墙围,至于有没有人居住就不得而知了。我又将目光移到树下一层层变了色的杏子上,多好的“五月黄”呀,就这样变成了垃圾,让人心疼。与“五月黄”齐名的另一个品种是伊宁县的大白杏,六月底至七月初成熟,非常好吃。但我对杏从小就有一种戒心,母亲在杏子成熟的时候总会强调:“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是老辈人传下的话,要记住。因此,我对杏子警惕性很高,再好也不贪吃。后来又听人说,吃杏子时要连杏仁一起吃,这样吃多了也不会有问题。但我还是很谨慎,记得有一年杏子成熟时仅仅吃了五个,等到再想吃的时候,杏子早已下市了。
在伊犁,杏树就像白杨一样随处可见,特别是近几年出现的新品种——树上干杏,更是异军突起,种植面积不断扩大,成为伊犁水果的“名片”,是赠送亲朋好友的佳品。据记载,杏起源于中国西部地区,其食用价值比普通水果要高,富含维生素A、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全世界每年杏的总产量约270万吨,大约有一半被做成杏干。这么看来,民间的说法有待商榷,适量地食用杏和杏干对身体有益。可能是经年的习惯使然,我对杏总有挥之不去的防备之心,看来摆脱习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转眼到了秋天,树叶由绿变黄,纷纷落下,与地上那些变成杏干的杏拥抱在一起,它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再次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原先被树叶遮挡的视野开阔了,我看到与三棵杏树相连的是一个小院,还是一个有年代的小院,这从房屋的用料可以看出。两间坐北朝南的土打墙房子,墙面斑斑驳驳,木质的门和窗,是那种老样式的,房顶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草,院子靠西南用圆木搭建的凉棚向一面倾斜着,靠东面的大门紧闭,院子里铺着一层树叶,唯有两间房屋墙面的蓝颜色还隐约可见,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住人了。于是,我每天在书房坐久了便站到窗户前,看着这个小院想象着、猜测着:从房屋的建筑风格看,小院的主人应该是老人,年龄在七十岁以上。他们为什么搬走了呢?是住上了楼房,还是另有一个更大的院子?……我就这么操心着与自己毫不沾边的事儿,不过倒也挺有意思。随着日子一天又一天重复着,我感觉与这家人渐渐熟悉了,急切地等待着他们回来。
有一天早晨我刚坐在书桌前,听到窗户外有说话的声音,我走到窗前,发现小院里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一看便知是老两口。妻子从一个黑提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丈夫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轻轻地扫着地上的树叶,等把院子打扫干净后,他也进了屋。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来,暂时中断了我饶有兴趣的观察。
再回到窗前,我随手打开了一扇窗户,见老两口并排坐在小凳上,倾诉着各自的心里话。从两位老人的对话中,我获悉了这样的信息(请两位老人原谅我,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听到了二老的谈话):老两口三年前从这里搬走,搬进了楼房,同小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刚开始两人觉得挺好,可新鲜劲一过,两人感到还是小院好,要搬回来。可小儿子不同意,觉得老两口年纪大了,单独住在院子里不放心。但老两口执意要搬回来,称楼房跟“笼子”一样,关在里面会变成“傻子”,因此一直与小儿子“斗争”着。最近小儿子决定卖掉小院,并正在同买主商议价格。老两口的愿望落空了,想着住了几十年的小院属于别人了,伤感之后两人决定最后再来看一眼这承载了许多美好记忆的小院。
后来,两位老人在说到三棵杏树时,表达了内心的喜爱和尊重,并对落在地上浪费了的杏子感到可惜。提到三棵杏树的树龄时,两人产生了分歧。丈夫说是生老二那年栽的,妻子记得是生小儿子那年种的,争执了一会儿,两人相视笑了起来。妻子抬头望了望,说该走了,丈夫慢慢地站起来,摸了摸上衣和裤子的口袋后说需要一个手帕。妻子从提包里取出咖啡色的手帕,丈夫拿着手帕走到杏树下,弯腰捡了一把变成杏干的杏子吹了吹,小心地包在了手帕里交给妻子。两位老人走出小院时,没有表现出伤感的情绪,就像平常出门那样锁上门,把宁静留在了小院里。
我目送两位老人走出很远,收回目光,小院回到了原有的沉寂(打这以后,小院并没有发生变化,但两位老人再也没有出现)。三棵杏树的枝条相互交叉,显得亲密友好,它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呀。但它们无法知晓,也许明天或后天,它们将同小院一起消失,这是无法阻挡的变迁。遗憾也好,叹息也罢,生活总是在惊喜和无奈的交替中,把我们推向或清晰或陌生的远方。
此时,我内心却盼望着又一个花开的季节,观赏这三棵杏树争相盛开的粉白中略带浅红的花,那会是多么高洁、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