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王家的坟叫槐树坟,原来长着一棵大槐树,后来槐树被锯掉盖了学校,坟场里除了坟头就只剩下这些酸枣树,它们长在坟场西面。每年端午节时跟着母亲去上坟,正赶上酸枣树开花,那些细小的淡绿色花儿,也能吸引来飞舞嬉戏的蜂蝶。王家坟的酸枣是那种圆溜溜的小颗粒,口感甜但肉薄。离王家坟不远的胡家坟酸枣树最多,长长一排,酸枣是椭圆形的,也不大,有点酸。品种最好的是圈墙坟的酸枣,粒儿大,肉厚且甜。圈墙坟离村里有点远,应该是许多年前村里富人家的坟,很大一片,还圈了围墙,但后来可能是人家衰落了,后人不在了,村里人一代一代下来,慢慢也就说不出坟的主家了,因为圈了墙,就叫圈墙坟。我们去打酸枣的时候,坟场周围的墙已残破不堪、所剩无几,坟头上都长满了草,有的坟头已被风雨侵蚀得几近平坦,但酸枣树却因为无人干扰,无忧无虑地欢乐滋生着,酸枣又大又圆很是喜人。小时候无知,对坟墓无所敬畏,经常一群小女生叽叽喳喳穿梭在坟墓间,评价着酸枣的好赖,甚至还嘻嘻哈哈嬉笑打闹,有时有的墓穴被雨水冲塌了,我们还要探头探脑地过去查看一番,从来没有想过会不会惊扰先人,也许睡在那里的前辈们不会计较小娃娃的无礼,亦或有时他们也会感到沉闷,正好有童言童语可以添些童趣。
酸枣打回家以后,晾在小笸箩里面,晾到半干的时候收在大肚子瓦罐里,瓦罐虽不算大,但要装满也很费劲。整个秋天,我们就那样一点一点一把一把攒着,慢慢让瓦罐的肚子充实起来。等到西北风把酸枣树上的叶子和果实都扫净以后,母亲便从父亲的酒瓶里倒一小盅烧酒,把酒盅放在瓦罐里的酸枣上面,再把瓦罐封严实。
终于到了能吃酸枣的时候,那时候瓦罐里的酒盅早已没有了一滴烧酒,烧酒被完全挥发吸收掉了,而酸枣红亮亮的,飘着丝丝缕缕的酒香。每天我们上学时抓两把酸枣揣在衣服口袋里,有时候还要揣一把咸菜丝。时值隆冬,天寒日短,村里改了作息时间,一日两餐了,这些酸枣和咸菜就是我们下午三点放学之前的课间零食。
前面说过,我们吃酸枣是不能丢掉核的,必须是吃了酸枣攒下核,所以吃酸枣也要格外仔细。其实酸枣上那一层薄薄的果肉也就是能给口腔和舌头添一些味道,但吃的过程却十分美妙,一颗酸枣在嘴里停留好长一段时间,有时是好几颗同时进到嘴里,然后慢慢啃食、慢慢吮吸,让那些酸酸甜甜的味道慢慢钻进喉咙,咽进肚子。而那些要攒下的酸枣核,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光滑、干净,小巧玲珑,被我们认真地装进另一个空口袋里,放学以后统一收进家里的容器晾晒。
酸枣核也不是我们最终要的东西,我们要的是核里面的仁儿,那仁儿我们村里保健站收购,1两3块钱。从核里面取仁儿,既不像打酸枣那样快乐、充满期待,也不像吃酸枣那样满足、尽情享受,那是一种充满挑战的活儿,挑战人的耐心,挑战手上的巧劲儿。砸酸枣核时左手捏着核儿右手拿一个小小的铁锤子,关键是要砸开壳儿,还不能损坏了里面的仁儿,要把仁儿完完整整地取出来。酸枣仁儿千呼万唤终于和我们见面了,那些棕色的小精灵安静地躺在那里,犹如初生的小宝宝,懵懂而不知所措。整个冬天,瓦罐里的酸枣在一天天减少,这些小宝宝们在一天天增加。等到所有的酸枣仁儿都收集起来了,我们便可以兴高采烈地拿去保健站卖。有时候还同时拿着晒干了的枸杞,那也是我们一粒一粒摘下来的,当时枸杞收购价好像是1斤6块钱。村外有几丛野生枸杞,一丛长在干渠的渠堰外侧,一丛长在古堡墙上,还有几丛生长在地埂上。除了这两样,保健站还收购甜根苗(甘草),甜根苗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一般是男娃们弄了去卖。
我们每年重复着这样的操作,总能去保健站换一些小钱,买一块头巾,或者买一双鞋,有时也能扯一块花布,来年过六一时做一件花衫子穿。有一年,我的酸枣仁和枸杞总共卖下6块多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让我妥妥地做了一身新衣裳。当时一件花罩衫需要6尺5寸布,1尺花市布4毛2分钱,1尺花线呢布4毛6分钱,做一条裤子需要6尺布,我选了花线呢做上衣,蓝线呢做裤子。一身崭新的衣服,而且是用自己劳动所得买的,过大年穿在身上别提有多自豪多高兴了。那个正月,走在村子的街巷里,总感觉有人在欣赏自己的衣服,于是满满的快乐便在小小的胸膛间激荡。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回望当时的自己,我仍能感觉到那种喜悦和满足。
每当看见那些买来的酸枣,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时候,一些美好便毫不吝啬地覆盖着我童年的记忆,那里的阳光刚刚好,不厚不薄地照在身上,那里的炊烟刚刚好,不多不少地飘在脑海,那里的乡音刚刚好,不软不硬地钻进心里。那个普通的晋北村庄,是我生命最初的落脚地,我经常想着,自己需要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偿还那里给我的第一缕曙光。
只是,当我想起那些酸枣树的时候,它们早已随着老坟场消失在了家乡的原野上。土地承包以后,人们为了能多种庄稼多打粮食,平了不少老坟,酸枣树自然不会留下。回了村偶尔在田野上走走,满地的玉米映衬着浩荡长空,也寂静也灿烂,也冷清也温暖,四周飘荡着深沉的简洁和卑微的自足。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从眼前闪过,我认出了那是我们的酸枣树曾经生长的地方,恍惚间它们还在各自的位置上优雅着、端庄着,静静地等候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生来和它们一起收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