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为牛

引子:“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病牛》宋/李纲)

初读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在小学,秒懂的同时,我脑海中立即想到阿黄——曾经的那头黄牛,就像家中一员,每每忆起,温情满满。阿黄敦厚坚忍,为我们家辛劳一生,毫无怠惰。我印象最深的帧幅,是阿黄埋头负轭颠簸前行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有它那双长睫毛下大而黑的眼睛,能照见人影。在尘世里载浮载沉三十余年,如今回忆它疲惫不堪时却平静如水的眼神,仍让我直想流泪。它那眼神漾出的记忆里,承载了华北平原一个普通农家太多的苦难艰辛,也深藏着诸多的温馨感动。

我不记得它童年的样子——但肯定,它也曾是一头欢快的小牛犊,无忧无虑,蹦跳在母亲身侧,时不时蹭口奶,撒个欢,“哞哞”叫上两声。在我蓬头稚子刚入学时,它已是一头健壮威猛的成年公牛。下学后我常常晃晃悠悠地牵着它,任它在田塍上啃青草。

阿黄通身灿黄,无一根杂色。据母亲讲,买回来两年半它就能独自拉犁,脚力快,路子直。不需怎么调教,犁田耙地横竖成线,省人不少力气。它雄伟健硕的大脑袋上,两枝牛角弯刀带直刺向前方;其口大而方,铜铃似的黑眼琉璃亮;乌黑鼻孔里穿一段竹根鼻圈,圈上有绳,因而被人牵引驱驰;其颈粗壮,上方隆起似小丘,奶奶说那叫劲包——劲包越高大,牛越有劲;其腰平背直,前胸宽,胸排发达;臀部厚实有弹性,一根亮黄带黑稍的牛尾搭色经典,甩打有力。但不要站在它正后方拍打它,否则没准一蹄子把人撂翻。事实证明,不仅马屁拍不得,牛屁股也不能乱拍。

农忙时,人累,它比人还累——十几亩田地的犁犁耙耙、拉车打场全靠它。夏秋抢收抢种环环相扣,还得看老天的脸色,大人们常常累得回家只想躺下,阿黄也是。累极时,它仅喝点水,“扑通一声”卧下。卧下时长出一口气,仿佛老人的叹息。喂它草时,它扭头看一眼,不动一根,却又抬头看着你,大而黑的眼神仿佛在恳求:让我先歇会儿再吃吧。

一次,放学做好饭后我去田里找母亲。那是个秋收后的晚上,水稻已经收割,东方明月高悬,镀了银灰的大片大片的田野坦坦荡荡,远远地望见自家田里一个大黑影,后面跟着扶犁执鞭的人。那是阿黄和母亲。母亲有节奏地呵斥一声,前面大黑影伴随着“呼哧、呼哧”脑袋一顿一顿挣扎向前。

农活有忙闲张弛。农闲时,阿黄优哉游哉,时不时也会昂首叫上一嗓子,莽——“,嗓音洪亮,震彻乡村。暑假时我在田野里放牧,它一边埋头急啃青草,一边甩尾打苍蝇。狡猾的苍蝇会趴在它尾巴甩不到的地方,被叮咬的那些皮肤都能像电打的一样乱抖——我模仿很久,毫无长进,看来进化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后来外出放它时,我带把用细竹竿夹着硬纸片做的苍蝇拍帮它拍打。它边啃草边时不时扭头看我,享受极了。

夏季白天多苍蝇,晚上多蚊子。蚊子最令它烦恼——想休息只能卧下,卧下时尾巴就失去了作用。于是母亲背回一篓麦颖壳,倒在它身旁,盖上一捆黄蒿,浇点水,再引燃,烟气缭绕中蚊子四散。它尽可能地贴着烟堆卧着,舒舒服服反刍过夜。养牛的几乎家家如此,夏夜,整个小村艾草香味袅袅。

在夏季,可割青草喂它,漫长的冬季只有干黄的稻草——就是秋收时脱去谷粒后的稻草秆。脱粒机去谷的那种太硬,拖拉机铁磙碾掉谷粒的那种又太糟。最好是用石磙碾掉稻谷的那种稻草,不软不硬,口感正好。傍晚牵着它去池塘饮完水,往牛屋槽头一栓,丢捆稻草,它开口大嚼,从不挑拣。古代用牛饮形容人渴极,很形象。其实牛吃稻草也是,长舌卷起一团,几乎不嚼,大口虎咽。半夜起夜,我常听到它”咕吱咕吱“的反刍声,也使我在黑夜里增加了不少胆量。反刍是进化和适应的结果。在黄牛未被驯化时代,草原上危机四伏,虎狼狮豹随时都能要了它们的命。所以,缩短低头吃草的时间就显得尤为重要。一来便于有更多时间观察敌情,奔跑。二来抬头是最有利于防止头部遭受攻击和反攻战斗的姿态。万物活着都不易。

除夕夜,普天同庆,牛屋也会点盏煤油灯,母亲会端一小盆豆饼和着白米饭喂阿黄,边喂边唠叨:”受了一年累,你也吃点好的,过个年。“农忙季节,会喂它一些麸皮、大豆饼或花生饼。这些是它一生中最好的口粮。喂它饼粮时,它一边喃上一口咕吱咕吱地嚼着,一边抬头睁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你,长而密的睫毛甚是漂亮。

阿黄也有过糗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它谁都不怕,唯一怕的是”老魔怔“家的那头黑叫驴。尽管那头黑驴的块头不过它的三分一,无尖牙利爪,相貌还那么猥琐滑稽。众人都说,黑驴降黄牛,告诫奶奶牵牛时不要靠近驴子。倔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当然不信,颠着小脚牵着阿黄大摇大摆朝黑驴走过去。不料,刚一靠近,那黑驴突然”恩昂恩昂“仰天长嚎,疯了一般挣断缰绳冲向阿黄。可惜阿黄英雄一世,彼时却是慌不择路,拔腿就逃。那场景落魄至极,还把奶奶挣个趔趄,”哎哟“一声跌坐地上。于是,黄牛在前奋蹄狂奔、黑驴在后穷追不舍、众人引颈张嘴观望的滑稽场景在僻静的小村隆重上演,境况堪比逢会大戏。

当时母亲正在附近扯秧苗,闻声,拔腿上岸,迎头冲上——因为尥着蹶子狂奔的黄牛黑驴,正冲向年仅2岁、在路中间玩耍的弟弟。弟弟看着这两个怪物冲来,吓得”哇“一声大哭。因母亲离得稍远,黄牛先一步而到。说时迟那时快,在冲向弟弟的一刹那,只见阿黄一个罕见的赛马越障,腾空从弟弟头上越过。也就在此时,母亲冲到,喝窜了紧跟而来的黑驴。那边,奶奶仍瘫坐在地上呻吟着……

后来,人们都说,阿黄有灵性,一头耕牛一般是不可能越起两尺多高避过孩子的。不然,一蹄子踩下去,小孩就遭罪了。说它有灵性,我信——它应该认识弟弟。因为母亲常抱着弟弟去牵它,我常领着弟弟放它、喂它。

阿黄好战。年轻时常和别的公牛干架(从不和母牛斗),并往往三两个回合快速取胜。斗胜后,撅起尾巴,哞哞直叫,拽得不行。唯一一次被TKO,是和后边”干瞪眼“大爷家的那头年轻的黑犍牛。那天黄昏,它俩不期而遇,互视一秒,纷纷挣脱了各自缰绳,很拉轰地顶起来。劈里扑通,你来我往,两个庞然大物各不示弱,吓得鸡飞狗跳孩子叫,斗得动地树摇丢了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