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为牛(2)

阿黄和黑犍斗得玩命,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任大人们呼喊、抽打都不起作用。混战中,阿黄和黑犍左边的角挽在了一起,各自使劲摆头一拉:”咔吧“一声!再看阿黄,毕竟上了几分年纪,或许缺钙,——右侧牛角外面的那层硬壳被拧掉,鲜血淋湿了半边长脸。母亲一看急了,端起一筐刚扒拉来的草木灰,往它俩头上方一撒,瞬间雾气狼烟。这招挺灵,它们看不见了对方,惊恐中只得拔腿撤出场外。

为防止苍蝇叮咬,母亲给它的伤角糊了菜籽油渣,黑乎乎的虽难看,却很有效,半个多月后伤口愈合、干爽。自此,阿黄左边一只黑角,右边一只仅剩内核的白角,好不尴尬,但是不服输的牛脾气还是未减半分。

阿黄让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让我骑它。因为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们都能骑着各自的牛,享受”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的惬意,唯独我一个是步兵,颠儿颠儿地跟着,很没面子。我稍大一点时,曾不止一次尝试骑它,但都被它气呼呼地甩下来。看它瞪眼生气,我也不再强求。

后来拖拉机逐渐普及,它也年老体衰,又值家中盖房缺钱,阿黄遂被卖掉。那天黄昏,母亲饱饱地喂了它一顿豆饼拌料,抹着泪把缰绳解下,换成牛贩子的缰绳(老家的风俗是卖牛不卖缰绳)。阿黄一反常态地任陌生人牵着,只是边走边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扭头的一刹那,大而黑的眼睛正与我对视,仿佛藏满了话语。母亲难过了好一阵子,空空的牛屋锁了小半年才打开。阿黄所住的房子谓之牛屋,茅草房,土坯墙,和家人的住房结构一样。宋代诗人梅尧臣的《耕牛》生动形象地写尽阿黄一生:

破领耕不休,何暇顾羸犊。

夜归喘明月,朝出穿深谷。

力虽穷田畴,肠未饱刍粟。

稼收风雪时,又向寒坡牧。

后来,家里又买了一头小水牛,作副业用。水牛脾气好,一般都任人骑乘,于是我骑牛的愿望又被燃起。

但小水牛未能等到让我骑的那一天就撒手人寰——它被鼠药毒死。那年我不过八九岁。那天母亲带着弟弟去外公家,家中仅留我一人。晚上我去打谷场扯稻草喂牛,结果第二天小水牛毒发而亡。次日,父亲在草垛附近找到了猫咪牌鼠药袋。父亲行伍出身,一生刚正,与人为善。唯一一次得罪人,是在民警调查一小户人家被大户欺压致伤时,父亲是诸多目击者中唯一一位出面做证的。为此,母亲黯然伤神。父亲说,邪不压正,正道更金贵。

小村庄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人口不过百十来人,但愚凶仗势之辈不在少数。为此,村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多生儿子,除传承香火好种田之外,儿多便于和人打架,就像国家间的核武器储备。这种愚蠢野蛮封建糟粕逻辑根深蒂固,风行久远。这也是当时农村计划生育难抓、男女比例失调的一个重要根源。

不断书写的人类历史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与火、英雄与小人。但历史的车轮终究向前,正义与进步才是驾驭者所执的鞭。如今,经济飞速发展,村村通等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促进了小居住向大杂居的快速过渡。国家强农惠农富农政策措施不断,乡村振兴产业旺、生态宜居乡风良。仓廪实而知礼节,又似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法治与文明齐头并进,那种逞凶斗狠的情况基本绝迹。年轻人纷纷外出,走南闯北,仅春节得见一面,百年世仇亦成相逢一笑。

这些都是题外话。

如果说小水牛在我家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天际,那么阿黄就像温暖燃烧的火把,摇摇明灭间,为我们奉献了完整的一生。无情的时空销蚀着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一切,十载,也不过是岁月长河的流星一瞬。生而为牛,鼻上有索,是它的宿命,也是它的使命。生而触地,四足脚踏实地,重任在肩,就是它的信仰——任劳任怨,在属于自己的一方田地里负重前行,生命便有了质感与力量。如今,喧嚣浮华,声色旦夜,自己常感心浮气躁。每当心中掠过阿黄时,总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面对世事纷扰,我们需要不时地抬头看路,但更多的是需要俯首为牛,坚实沉稳,走好每一步脚下的路。俯首,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品质。俯首,蹬地,才有最磅礴的力量砥砺前行。牛与铧犁的完美结合,使牛由食物角色转化成第一生产力,也是人类农业文明一次伟大的变革。在告别刀耕火种步入现代化文明的五千年中,它始终是那个忠实陪伴并替人类肩鸿任钜的最重要一员。人类亦懂感恩,唯有涉及牛的文化无差评。如今,它依然为餐饮和山地梯田等农耕的重要组成部分,并物化为精神文明的一种符号,陪伴并帮助人类不断发展前行。

渐行渐远渐怀旧,岁月无情人有情。每每回忆起往事,阿黄都是我脑中瀚海往事里最闪亮的一段,并激励着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