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的深情和哀愁(2)

可是,这是哪里?是负责传递朝廷公文的办事处。宋朝后期,被冗官、冗兵、冗费所累,那种效率低下、懒惰、消极的状态,《清明上河图》这一个小小角落就让我们一目了然。

一个店铺里的几个汉子倒是威武精壮,个个妥妥的肌肉男,看上去也很敬业,抓个空还在拉弓射箭。显然,这里的业务很忙。这是哪里?军酒转运站。在他们不远处有两辆四拉马车,正风驰电掣地急驶过来,是因为驾车人馋酒吗?更讽刺的是,这个地方原本是消防站,那几个大酒桶本是救火用的水桶。

还有一个叫“场务”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税务所。发生在这里的一幕显然不那么和谐,一个小贩差点被巨额税款惊掉下巴,他叫嚷的声音引得路人侧目观看;另一个物主拿着单子,是在抓紧辩解吧?北宋末年,赋税相当沉重,很多民变都因此而起。这一幕,不过是当时紧张的官民关系的缩影。

汴河上,运货运粮的船来来往往,但是极少有官家打扮的人员。为什么呢?因为宋徽宗痴迷奇花异石,当时的官船都忙着运送花石纲,顾不得运粮了。而漕粮废弛的结果,是粮价飞涨,民愤四起。

……

我们实在想象不出,张择端是在汴梁的街头走过多少遍,才能这样一笔笔画下这座城的挺拔与繁华。他如此人微言轻,又如此深爱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所以他只能,他也必须一笔笔画下它暗藏的哀愁,一条河流般的哀愁,它们一层一层都涂抹在张择端的心头,像浓雾一样化不开。

三、

所以,就像宋史专家邓小南说的,在画的收笔处,他问了。

问什么呢?

问病。“赵太丞”这三个字告诉我们他的身份,他曾经是名御医,退休后还在发挥余热。而他擅长看的病,是“酒伤”。这个王朝,从庙堂到市井江湖,都沉醉在酒香中,醉眼惺忪中,哪里还能看到喧哗热闹背后,历史的悲凉正悄悄袭来呢?

问路。一个背着大大包裹、手拎点心匣子的人,正站在路口问路。人群中,他的背影那么孤单,就像朱自清写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藏着张择端全部的疑虑和渴望,疑虑前路何方,渴望一条救治国家的明路。

问命。在医铺对面,一群书生打扮的人正围在一个算卦摊(也有学者认为是典当铺)前问命。算命的老者拿着扇子,扬着头,不知在说着什么。那茫茫然不可知的,岂止是个人命运?

然而这些,不过是画作的九牛一毛。全画描绘了800多个人物,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他们在这喧嚣空间,出演了自己的悲欣,也出演了这个帝国的命运。

近千年前汴梁城的清风中,张择端画下第一笔时,他不会知道,这是自己为这座城,也是为一个光辉的王朝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宋徽宗看过这幅画吗?看过。

他看出画家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了吗?不知道。

只是,当宋徽宗从容优雅地用他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画上写下“清明上河图”并钤上双龙小印的时候,他把命运想了上千遍,也不会想到他自己,想到这座城、这幅画,会迎来那样一个结局。

画完《清明上河图》之后,张择端哪里去了呢?史料上找不到一点儿痕迹。我们知道的只是,若干年后,天地晦暝中,一场盈三尺不止的大雪覆盖了汴梁城,漫天风雪中,金军铁骑呼啸而至。

金军迅疾地洗劫了这座城,洗劫了皇宫的每个角落,抢走了无数金银,无数礼器、乐器、图画、戏玩……也包括《清明上河图》。

一座“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香艳之城几近废墟,汴河,那条春光下碧波荡漾的大河,逐渐在地图上不复存在。

他们挟持了徽钦二帝、宗室、妃嫔、大臣等3000多人,还押送了教坊乐工、技艺工匠等不下10万人,于朔风呼啸中一路北上。在那个浩荡而凄惶的队伍里,说不定也有张择端的身影吧。

多少年后,当我们对着那座城做各种猜想与考证的时候,最不该忘的,或许就是张择端的深情与哀愁。

历史的波澜壮阔中,一切都那么脆弱,唯有赤子之心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