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菲坐在市中心一家爵士乐俱乐部的前排。已经快凌晨3点了,但她仍戴着墨镜以掩饰自己是盲人的事实。
音乐家停止演奏,人们起立鼓掌,苏菲在一团香烟散发出的烟雾中站起来。她走得很慢,其他人以为她喝醉了。她找不到台阶,所以将身体斜靠着舞台,用胳膊肘和膝盖来感知路径。
苏菲来到舞台上,试图在不撞倒话筒架的情况下找到钢琴。她的双手左右摸索,仿佛在指挥一般。她扫过低音大提琴的边缘和卵石般的扩音器的顶部。然后是一条凳子腿,和她的芭蕾舞平底鞋的皮革曲线连成一片。人们好奇地看着她,等着有人把她从舞台上带下来。
这是一架旧钢琴。苏菲一听就知道。因为琴槌磨损了,音色会变干。她紧张得不敢调整座位,直接张开手指来感受键盘的大小。音符必须按照顺序精确地弹奏。她开始弹了,琴声柔和,出乎意料。人们听着。
然后一张脸出现在舞台的角落。那个人是四重奏中最重要的乐手。他以前听过这首歌。他知道这首曲子有多难。其他音乐家靠近了,但他伸出手臂,示意他们停下。现在除了这位孤独钢琴家的手和桌椅上翻滚的烟雾,一切都静止了。她的一头金发用发夹别了起来,露出像琴键一样白皙的脖子。
王雷走上舞台,斜靠在话筒架上。
“我记得你。”他说。
盲女咬着嘴唇,墨镜后面的眼睛眨了眨。观众认为这很有趣。王雷把他的小号从支架上抬起。围观者把这当成演出的一部分。
这个拿小号的人是一位传奇爵士乐音乐家。他在日本和德国开音乐会,门票提前几个月就售罄了。人们说,他可以用呼吸控制别人的情绪,说他在学说话前就开始学音乐。他直到20岁才离开唐人街——他住在一条小巷里的一家非法宠物店的楼上,为动物们演奏——他的第一把小号是在垃圾桶里捡的。
实际上,王雷出生在运河街一家自助洗衣店的楼上一间闷热的屋子里。那是1981年10月15日。他的母亲觉得自己没法把这孩子从身体里一路挤出去。太疼了,她确信他们俩都会死。之后,她躺着,说不出话来,感觉体内空荡而又充盈。她颤抖的身体已经被汗水浸湿。
王雷的父亲把儿子带到窗前,等微风。他拉起百叶窗,向刚出生的儿子描绘窗外戴墨镜的人。街道两边前前后后停满了汽车。菜市场里的桌子上堆满了一捆捆叶子菜,以及一盆盆的甲鱼和蛙。
“有一天,”他告诉儿子,“我们会一起去那儿挑东西吃。”
他们的公寓有两个房间,一间用来做饭,一间用来睡觉。王雷的父母在李渥夜宵馆的厨房打工。
他们公寓楼下的自助洗衣店是方太太开的。下午小王雷的父母去上班了,就是方太太在带他。她把王雷放在一筐毛巾里,在筐里,王雷可以看到衣服在机器里转动。
楼下的街道上,自助洗衣店对面有一家酒吧。音乐家经常在音乐会结束后聚在那儿喝酒,只演奏他们自己爱听的曲子。
8月的天气热,他们常坐在台阶上抽烟。有时他们会把乐器带出去。楼上公寓里的美籍华裔婴儿透过敞开的窗户听着,他永远不会遇见这些男男女女中的任何一个,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永远不会看到他们的脸,抑或跟随他们在琴弦和琴键上翻腾跃动的手。然而,他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给予的一切。他们看过、做过的一切。他们曾经想要的一切。
二、
1987年1月14日,在王雷家往北6公里多的地方,苏菲出生了,但她的父母不知道该如何治疗她的失明。他们看了许多医生,医生们各有各的说法。对苏菲来说,童年是声音带来的震撼,是对有手向她伸来时的预感,是她喜欢的食物在嘴里时的快乐,也是由别人为她刷牙的痛苦和羞辱。
放学后,苏菲常常和保姆坐在中央公园的湖边,聆听孩子们追逐玩具船的脚步声。她知道万物都有形状、温度和触感——唯有颜色是她无法想象的。
令她的父母高兴的是,苏菲在学校很受欢迎。
苏菲最好的朋友是她的父母。晚上,他们一起看电视,当屏幕上的角色在无声地亲吻时,父母就会讨论节目的其他细节。但苏菲可以从音乐里猜个八九不离十。
苏菲15岁的时候,父亲正切着苹果,刀子从手中滑落。父亲肯定受伤出血了。
医护人员赶到时,苏菲站着听魔术贴和塑胶条被撕开的陌生声音。然后她和守门人斯坦一起站在第五大道上,救护车的门关上,爸爸被带走了。
斯坦自1983年以来一直担任门卫。他每天早上从哈莱姆区坐公交车上班,每晚交班后再坐公交车回家。
斯坦在办公室给苏菲找了一把椅子,给她煮了一杯咖啡。收音机放着音乐,她问斯坦在听什么。斯坦调高了音量。
“你从来没听过爵士乐吗,威尔金斯小姐?”
“我也从来没有喝过咖啡。”她说。
收音机里放的这首歌名叫《通往星星的阶梯》。音乐放完后,斯坦说,这首曲子是1963年5月23日在巴黎录制的。然后电台的播音员说了同样的话。斯坦点了一份比萨,他们一起吃,等苏菲的妈妈回家。
一周后,苏菲和保姆一起进电梯时,斯坦抓住电梯门,递给她一张光盘。
“给你个东西,”他说,“不是咖啡,但也不错。”
两周后,她和父母一起从出租车上下来。斯坦打开门,问她对那些音乐有什么看法。
“什么音乐?”她父亲问。
斯坦怀疑女孩已经把光盘弄丢了,或者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忘记了。但苏菲走向斯坦,伸出双臂,想拥抱他。
“如果我继续播放的话,”苏菲说,“机器会坏的。”
“啊,音乐就是拿来播放的呀,”斯坦说,“而且声音要大。”
那晚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斯坦意识到,他变得非常喜欢这个盲女。他多喜欢为她做事呀!
王雷十几岁时把大部分空闲时间花在旧货店里,寻找别人不当回事的黑胶唱片。他5岁时,全家搬到皇后区一个更大的公寓里。
王氏夫妇强迫他在学校努力学习,希望他成为王家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他们买了一辆便宜的车,时不时自驾去海滩旅行,还带上方太太——方太太现在已经老了,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王雷十几岁的时候攒够了钱,买下了他心仪的小号——一把1964年的奥兹特别款。
王雷7岁时学会了识谱,并用中美社区中心的一架旧立式钢琴自学。王雷的老师递给他莫扎特和舒伯特的乐谱,想让他参加音乐会和管弦乐队。但对王雷来说,这是他如数家珍的音乐。
人们很少看到王雷不戴耳机的样子。有几次,他在法拉盛过马路时差点儿被车撞了。他为爵士乐而活,爵士乐是他的一切。因此,王雷14岁时,父母允许他每周两次乘地铁去哈莱姆区上“吻我威廉姆斯”的小号课——几乎纽约市每家二手商店里都有他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