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心中一个傻气的假设,我认为只要父亲吃得好,身体就会有抵抗力,不容易生病。只要正常进食,就表示他身体无病痛,心情也还可以。看他怎么吃,吃多少,成了我观察他每日身心变化的重要依据。
那一阵子父亲吃得越来越少,我起初以为是他的咀嚼或吞咽功能出了问题。我观察了一阵子,感觉好像又不是。
我慢慢才发现,父亲好像在掩饰什么。
放在面前的菜,他看不清楚了,所以不动筷子。他不知道该往盘中的什么东西下箸。
啊,原来他不吃面条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东一根西一根的面条他挑不起来,就算挑起来,送进嘴里后也因无法利落地吸入,所以一根根面条总是七零八落地挂在嘴边,弄得有点儿邋遢。
我明白了。父亲的记忆虽衰退了,却仍有自尊心,担心自己会显得病弱,所以宁愿不吃,也不要吃得狼狈、吃得哆嗦。
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我心中十分不忍。如果早点儿发现就好了。但是之前我在家的时间太少,看护根本不会注意这样的问题。
我跟新来的看护说:“喂他吧!”
但是父亲坚决不肯,非要自己来。
被喂食,对他而言应该是另一项自主能力的缴械。所以,他抗拒自己成了类似瘫痪、只能呆呆张口的无能老人。
还是要给他一双筷子,即使他不用。
不能用汤匙喂,汤匙让他觉得等同失能。
我监督着,看着看护用筷子,一口菜,一口饭地喂父亲,而不是将饭和菜都放在汤匙里,一股脑儿全塞进他的嘴巴。
我持续地观察,希望找出让父亲接受有人协助他进食的方法。
要把盘子端到他的面前,问他:“爷爷,吃鱼好吗?”“吃小黄瓜好吗?”……我这样告诉看护。
要让父亲觉得,吃什么不吃什么,还是由他来决定的。
又老了一岁的父亲,很多东西嚼不动了,菜单必须重新设计。于是,除了时时琢磨菜单,我也开始自己发明菜品。
豆腐绝对是少不了的。我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这项发明,简单地干煎,放进葱、蒜、酱油与一点儿糖,焖上一会儿起锅,就很美味。
冷冻蛋饺不光是火锅食材,配我的煎豆腐,加上韭菜,就成了另一道自己发明的新菜。黄色的蛋饺,白色的豆腐,青绿的韭菜,小火红烧一下,色香味俱全,我给它取名为“金玉三鲜”。
猪绞肉容易带筋,于是我就改用鸡肉做丸子。这时豆腐又派上用场,肉里加进豆腐、蛋白与马铃薯淀粉,可增进它的滑嫩。混进剁碎的姜末就可以去肉腥味儿。加入洋葱末,软中带脆,可以让口感更好。
一包绞肉可以做十个丸子,但父亲一餐只吃得下一个,怎么办?所以,先把丸子丢进滚水中汆一下,不等它全熟便立刻捞起,放凉之后,装进一个个小塑料袋里,然后放在冰柜中冷藏,这样丸子就可以保持柔嫩。
鲜虾剁碎成泥,也可做成虾丸或虾饼。但是,虾泥里要放一点儿肉末,以增加它的硬度,否则,下锅会成一摊浆。掺入姜末、蒜末去腥,再将胡萝卜切成碎丁混入虾泥,增加甜度与鲜度。
可以将虾泥捏成小丸子,跟豆腐一起炖成海鲜煲。或是将它捏成汉堡状,放在锅上煎熟,最后撒上一点儿迷迭香的碎末。另外,也可以把豆腐切成厚片,从中间剖开,把虾泥铺在其中,放进电饭锅蒸透……
我暗自希望,这费心设计出的食谱,能让“家还存在”仍为事实。
我以为,这些菜肴就像无须言语确认的感情,我相信父亲吃得出来,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但是,这毕竟只是我的期望。
每道菜的做法我也就示范过一次,之后看护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与创意:拿做鸭血的酸菜去煮鸡汤,蒸肉饼时用的豆豉被省略,虾丸与冬瓜配了对……每一道菜都开始走味儿,或者说,慢慢添进了她的味道。
虽然没法监控每餐各种菜肴的口味,但至少我可以陪伴父亲。
现在的我,遇到没有工作耽搁或应酬的日子,每到用餐时间,除了外食,还多了一个选项:回家吃饭!
对二十岁的人来说,回家吃饭可能是父母用来剥夺他们自由的无理要求。但对五十岁的我而言,那既不是天经地义,也不再来日方长。
有朝一日,当我也白发苍苍,或许在某个时刻脑海仍会恍惚闪过,谁曾是最后与我同桌用餐的亲人。
是枝裕和有部电影叫《下一站,天国》,电影构建了一个人死后的世界。在进天国前,死者有七天时间考虑,选出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刻,然后那个场景会被重建拍摄,死者可以带着这份记忆进入天堂。来来去去的灵魂都完成了这个要求,唯有男主角却始终留在片场,放弃了进入天堂的机会,因为他拒绝做这样的选择。
三十多岁看这部电影时,我就一直心想,换作是我,我也选不出来……如今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原因何在。
因为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是需要被重建的。
最深刻的记忆其实更像一种味道,混掺在许许多多人生不同阶段、不同时空的际遇里。它之所以深刻,不是因为某个当下千金难买,而是在未来人生的许多酸甜苦辣里,都淡淡地留有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