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记

我写诗是从写古典格律诗词开始的。我在学生时代,受到两位懂古典格律诗的老师的影响,爱上了旧体诗。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尝试创作格律诗词和撰写对联。我的天分悟性很高,没过几年,我们村里婚丧嫁娶、逢年过节需要的对联,有很多是我撰写的。自1985年到武汉后,我再没有写古体诗,只作过三副对联。这三副连同之前写的一副,是我人生中最印象深刻的对联。

第一副对联写在1984年。

我们村有位读过私塾的老先生,因为一个村子就他多读了几年书,稍有点文化,老辈人都喊他文化先生,他知道这是对他的奉承,但也挺高兴的。每当村里办红白喜事都是由文化先生做执事,负责写对联、大堂叫礼和安排来宾的席位等。他很有个性,特别爱面子不说,脾气还很古怪,性格很傲慢,走路仰着头,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人们都知道他是这样,也不得罪他,毕竟都是一个吴姓家族,是一个家族就是一家人。家人不和外人欺,为家族求得和气,大家都让着他,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文化先生对我时冷时热,只要我不在村里出风头,他对我也挺好,所以我与他的关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1983年的春节,十九岁的我为村里人撰写了十几副对联后,他认为我在抢他的风头,很有点不高兴,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从他对我的脸色和态度可以看出来。有一次,村里有一个长舌妇在他面前说:“灯旺(乡人对我的称呼)快要赶上你了。”文化先生高昂着头毫不谦虚地说:“不可能,他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个时候,要是换了别人,即使别人是真的一生也赶不上他,也会谦虚点,那样对年轻人也是一种鼓励,可他肯定不会这样,这就是文化先生。

那时村里有个刚出五服的堂哥要结婚了,请他来,乡里乡亲的,为碍面子,他不好不来。当堂哥叫文化先生写贴门口的婚联时,文化先生说:“灯旺不是会作对联吗?可以叫他作一副嘛!”文化先生不会作对联,每次为别人办婚丧事所书写的对联,都是照书本抄录的。他这次叫我作对联,而且要我把这一对新人的名字镶嵌上去,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多少还是对我有点带讽刺的味儿,或许是想当众人的面出出我的洋相,料定我作不出来。那时我年轻,心思不深,也不会从别的方面去想。当得知文化先生要我撰写嵌字联,我就有些犹豫了,我说:我没作过嵌字联,可能写不了。文化先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像写着:你今天必须写!站在旁边的族人都一个劲地鼓励我:写!写!在众人的鼓励下,我便拿起了笔。我想,现在是刚刚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人们对国家的政策很欢迎,勤扒苦做,田地里都获得了丰收,上一联可以写这方面的内容。那下一联写什么呢?我想,今天不是堂哥堂嫂的洞房花烛夜吗?我稍加思索,腹稿就出来了。心里虽然有底了,我却不想把底细露出来,这时候好像知道要掩藏自己了,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成熟了。我说:我只能试试,作不出来或作得不好,大家不能怪我。另外,我不会写字,如果我作出来了,文化太公和大家觉得能凑合,就让文化太公书写,好不好?文化先生在我们吴姓家族中高我三辈,我要喊他太公。大家听我这么一说,便连声喊起来:好!好!文化太公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所作的对联是:

国富民强,田园处处似彩;

良缘夙缔,洞房夜夜如霞。

新郎叫国良,媳妇叫彩霞。两个名字都嵌进去了,而且“国良”嵌在上下联的首字,“彩霞”嵌在上下联的末字,看起来,还很切合他们家庭的实际,也很喜庆。我把它写在纸上,念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向我竖起大拇指,连声叫好。

第二副写在1989年。

我是1985年年底离开家乡辗转来到武汉的。刚到武汉时,人生地不熟,开始几年连糊口都很艰难,我在家乡时开翻砂厂遭人暗算,亏了不少钱,还要还债。那时我父亲带着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和几个弟弟在离家乡三十多里的黄金湖农场种地,虽然我知道父亲过得很艰难很苦,但也没有能力帮助父亲。我是1989年正月结婚的,下半年添了儿子。因为没有钱,老婆只能到黄冈乡下的岳父家生孩子,我过年也是在岳父家过的。过年我本想回去看看父母的,不巧又有债主向我逼债,那一点打工的钱全给逼走了,不说给父母买一点礼物,连车费都没有了,便没有回去。

父亲在黄金湖农场耕种的土地是由湖改地的,地势很低,如果长时间下雨,或下几场大雨,就会发洪水,闹洪灾,庄稼几乎都被淹死,这在黄金湖是常事,所以人们说黄金湖的地是十年九不收。但那里的土地肥沃,碰上好年成,种一年可以吃几年。1989年这一年,恰好黄金湖发洪水了,闹水灾,父亲承包的十几亩土地颗粒无收。父亲知道我的艰难,这一切,他一点也没有告诉我。这一年春节,父亲为了让家里有点过年的味儿,冒着零下七八摄氏度的严寒,穿着薄薄的两件单衣,独自下湖捞鱼,被活活冻死在湖中,被打捞起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是一个放鸭子的老人发现了他,喊来好心的乡亲把我父亲从湖里打捞上来。

当我得到这天塌地陷的噩耗赶回去时,父亲已躺在湖边一个过风漏雨的破草棚里。我那患精神病的母亲睡在能踩出水来的潮湿的地面上,身上盖着破棉絮,脸上糊满了漆黑的煤灰,父亲死了她一点也不知道。我那不满七岁的弟弟,扑在父亲身上哭得非常凄惨。看到家里的一幕幕,我悲痛欲绝,心撕裂般地疼痛,我抱着父亲哭得几乎晕死了过去。再困难,我还是借钱为父亲买了一口棺材,租一辆车把父亲送回了老家。因为母亲不能自理,只能暂时把她留在黄金湖的破草棚里,让隔壁的乡亲照顾一下,待我办完父亲的丧事,再来安排她将来的生活。回到老家,乡亲们知道我很悲伤,但还是希望我能为父亲作一副挽联。父亲这一生太苦了,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为父亲写一副挽联,是应该的,把自己悲痛的心情表达出来,也是对父亲的一种哀悼和怀念。我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撰写这副挽联的,挽联写完,眼泪早把稿纸湿透了。挽联的内容是:

黄金湖上哭父冷;

白屋房中叹母寒。

上联写父亲的悲惨遭遇,被冻死在黄金湖,下联写母亲还睡在湖边的一个破草棚里面,四面冷风吹,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去世是白事,办丧事的屋是白屋,贫穷的家也叫白屋。这十四个字,把父母亲的不幸和苦难都表达出来了。我当时手头拮据,不能风风光光地操办父亲的丧事,这挽联多少给我带来了一点心灵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