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钓台

从船上下来,雨丝钻进脖子,有点冷。腋下有伞,可撑,也可不撑。索性,不撑吧。

踏上石径,想起郁达夫,因他的《钓台的春昼》,我来了桐庐,去了桐君山,也是在晚上,只不过,他是渡船过去,我走的是桥。隔了七八十年,山上依然跟他文中差不多,也有一轮微月,寂寞,冷清,却有传说。第二天,他上了钓台,许是当时他的情绪从高处往低处掉,他说怕遇见丝瓜筋样的严子陵。读到此处,我不由笑了。那年,我才二十出头,在乡下卫生院,一心想着能离开小镇,对未来有满满的向往,至于向往什么,好像也说不清,或者是无可奈何吧。

从“严子陵钓台天下第一观”石刻前走过,手里的伞忍不住去搁在“钓”上,仿佛,“钓”字伸出一双手,握住了我。我以这样的方式跟老乡子陵先生会晤了。

数年前,我得到过一本历代文人吟诵严子陵的小书,是一位乡贤自己收集的,可能比不上专业编纂,而且也不全面,但给我的印象很深,我着实翻读了很久,有时在灯下,有时在窗前。南风呼啦啦地摇着一盆养了多年的兰花,在平平仄仄中体味着诗人们对严子陵的赞叹,借着他们的感怀,暂居到他们的诗词仰望严子陵,以抚慰自己内心的起伏,甚至是汹涌。有一次我还特意跑到陈山,寻找子陵墓。山路基本荒废,我漫山遍野地走,几次被荆棘绊住,手上被拉出几个口子,有点出血,后来在山头发现一处空地,呈长方形,依稀凭借老县志的记述,可能此地便是严子陵墓葬之处。那里并不是最高,然而环面视野开阔,望得见江与湖。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着实待了很久,也不觉手上的疼,下山时,血已结痂。曾向老先生们打听子陵的墓碑,听说被收藏在邻县的博物馆里,隔着玻璃,只能用目光向漫漶的石碑致敬。

钓台在山上,吟诵钓台的碑林在山脚,一块块石碑上镌刻着一首首诗,也像一个个文人的替身,他们从历史光阴的册页上走来,聚集在七里泷举行文学沙龙,来客中皆是大咖,杨万里孟浩然杜牧、皮日休、陆龟蒙、苏东坡,还有许多许多,他们带着各自斑斓的经历,在钓台会一会严子陵,向他抒一抒内心的失意、惆怅,对自己的眼下发一发感叹,以及向往,然后,他们继续各自的日常,参加科举的,还得晧首穷经,致仕的,一如既往领取圣旨,哪怕被贬被流放,还要跪地三叩,感谢皇恩浩荡。只是,曲终文未散,严子陵是他们的星空,他们齐齐仰望着,在累了、困了时,借钓台栖息,也借子陵先生的星光点亮内心的黯淡,或取一杯清凉,让自己得到喘息。

他有一个同学做了皇帝,新政起步,需要有得力的人才辅助自己,便想起严子陵来,结果,严子陵躲了起来,不愿意入朝。大多数人对严子陵的认识止于此,有皇帝同学给他递来橄榄枝,这是多大的荣耀,对古代文人而言,终极理想无非学而优则仕,何况有皇帝同学罩着,这官做起来定是顺风顺水。偏偏,严子陵拒绝了。于是,后人妥妥地把高风亮节与严子陵紧密地联系起来,一想到严子陵便是不侍王侯、心性高洁,于是,严子陵在史书有时以隐士相见,有时以高士相称,无论隐士与高士,他能在浩大而结实的关系网上脱身,其内心的洞察力远远胜于我们仰望他的眼力。

我侧身于小职场,一介布衣,对许多规则,半懂不懂,内心有棱角,看不得奉承,见不得虚伪,在热闹的来往中,显得孤僻,可内心总涌动着想做事,夹在个性与现实之间,疼痛的莫过于灵魂。于是,我会跑上龙泉山,在那里看一看子陵祠,吹一阵山风,日暮时分下山。“黄昏过钓台,羞见先生面”,钓台在桐庐,此处有客星。

皇帝同学自然不甘心,因为他知道这位严同学的才识与能力,于是来了个全国总动员,把他的画像发到各处,令当地县衙不遗余力地寻找。终于,有人发现一个披着羊裘在垂钓的人跟画像上的人很像,当即向朝廷禀报。于是,严子陵不得不收起钓竿,去洛阳会一会老同学。

赴洛阳路上,严子陵做了些什么,史书上没有详解,以我个人的猜测,严子陵绝对不会错过行万里路识万种人的机会,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关心世事,忧牵黎民,这是读书人骨子里的基因。跟历史上所有的朝代一样,东汉初创之时,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是绕不过去的弯。这一路上,想必严子陵心里装了很多东西。

到了洛阳,他的老相识侯霸捎书信于他,话说得很委婉,说是碍于朝廷的规制,只能晚上去见他。对严子陵来说,这种繁文缛节是很不适的,书信归还,口授于送信人,让他把话传给侯霸。史书上记载是“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话说得很直白,也很重,丝毫不给老相识颜面。老相识的内心,我毛想想也是不太开心的。他自然也知道严子陵的才干,试想皇帝同学来了,还是几次三番的邀请才来,一旦得宠,自己的地位还能保住?于是,他便把口信说与刘秀听,刘秀一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狂奴”。阔别多年,严子陵耿介的个性仍是如此。

那个晚上,注定是精彩的晚上。俩老同学见面了,君臣礼节过后剩下的便是同窗,一个问,一个答,问答之间有机智,也有情谊。我想,这问答当中严子陵一定把路上的想法融入了谈话当中,甚至悄悄试探皇帝同学对治理天下的谋略。当晚,俩人同寝于一榻,严子陵一脚搁在了皇帝同学身上。这一脚,堪称经典一脚。这是严子陵留给历史的一个细节,与皇帝同卧一处,还能翻来覆去,可想他内心是毫无挂碍的,退一步讲,他如果是有意的,这一脚的分量更重,当然,也替刘秀博得了优秀同学的称号。至于“客星犯帝座”一说,正好给了严子陵辞别洛阳的一个好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