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问父亲:“瑞,你会造这样的桥么?”
父亲答:“会是会,不过费工费时费材料,还要家家户户出工出资才能造起来。”
母亲不问了,那时候的日子能挨着日子吃饱饭,过年一家老小有身新衣裳,一年到头能攒下几十元都算不错了,谁家的钱都是用在刀刃上的,母亲是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然管不了太多娘家村子里的事。而每每回到娘家,看到那座勉强称作桥的桥,母亲一声叹息,桥也附和了一声叹息,似打着招呼:囡爿,回来了就好。在叹息声中,母亲发现离自己发誓的那会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坚硬暗黑的岸壁,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青苔,掩盖不了腐朽破败的事实,走在桥上的我时常有一种异常轻飘的感觉,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脱离桥面,不是掉落水里就是飘向天际。我还算幸运,只是这么想,我那同龄的表妹就没那么幸运,一刹那的工夫就滚落到涧底,其经历比在游乐园里玩了回过山车还难忘。桥说,我没手啊,拦不住呀。母亲也火了,整不了这个邪了,这桥拆定了也造定了。
要造桥,先攒钱。母亲变成了一个家里圈不住的人,听说武岭下的罐头厂招剥橘子皮的临时工,母亲去报了名,每天来回在秋风中骑行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两手泡得发白,一边撕着一层层碱水浸蚀的死皮,一边抹着冻疮膏,记工账的时候母亲还炫耀着:“瑞,今天我剥了二百多斤,一分钱一斤,挣得是不是比你还要多。”
家对面箭坪山岗上的茶绿了,母亲又背上大茶篓,系上了蓝布襕,十个手指缠满橡皮胶带,雄鸡一啼出门,月落双肩到家,硬生生用一双手采摘出一天超二百斤的奇迹。那时候挣的都是几分钱一斤的工时,起早贪黑凑不齐一张大团结。一阵雨一阵茶,茶到五月疯了地长,母亲每天匍在茶垄里赶着工,家里灶头上做的事就少了,时间一长,两口子少不了锅铲碰到镬爿。父亲埋怨归埋怨,还是给母亲做了一副绣花的架子,从绸厂里拿了枕套和被面子,母亲见了眉角笑成了一条线,用白笔描在绣案上,绣了牡丹绣月季,绣完凤凰绣鸳鸯,晨起搬到院子里,对着阳光绣蝴蝶,饭后又搬到阳台上,对着天上的月亮绣嫦娥。
父亲劝母亲,“人家绣娘十天绣不完一幅图,你七天金线镶边收了针,才八块钱的工钱,用不着那么辛苦,别把眼睛熬坏了。”
母亲诡秘一笑,藏着自己的小秘密一言不发,只管忙自己手里的活。
父亲又问,“你攒钱想干啥?”
母亲拔出一枚针递给父亲,“帮我穿个针屁眼就告诉你。”
父亲的手是抡大锤的,哪会干这种细活,自讨没趣也就不问了。
我安静地站在时光阵里,桥的这一端,是夕阳的残照,黑黢黢的屋檐下亮起黄澄澄的灯,对面的青山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山上的毛竹在余光中迎风婆娑着身影,好像整座山峦跟着起伏,最后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桥的那一端,是母亲手上那支在绣布上描图案的白铅笔,一丝不苟画过虚线,构建起与故乡天地山川之间共存的平面,一只金色的甲虫,在灯下盘旋着,偷窥着,在一片安宁和谐的针脚声中上下穿梭,增添上各种绚丽的色彩,而母亲的双眼,从那时候起像慢慢蒙上一层白雾,看什么都开始变得模糊。
村里人夸父亲讨了个好老婆,不怕吃苦,粗活细活都会做,关键是院子里还种满各式各样的花,从暖春开到金秋。有一次,有位来自上海的游客顺着兰花香寻到了母亲,丢下一张大团结非要买走种在院子里的几株兰花。母亲从中发现了商机,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四明山上的春天,放牛的时候山谷里遍地浸润着兰花的芳香。于是乐滋滋跑回娘家,动员表姐们上山掘兰花,等姑姑赚了钱,给你们扯花布做新衣裳,几个表姐一听,草草写了作业就跟母亲上了山,足足挖回来两编织袋。
父亲不解,你挖那么多兰花做什么?
母亲说,你别管,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做。
次日就拉着板车到畸山下的缸窑厂,买了一些天青色的小盆子,在兰花边上,栽上儿茶、淡竹和苔藓,变成一幅幅写意的景致,又装上板车拉着到蒋母墓道的山道边当起卖兰花的小媳妇。总有碎舌头喜欢嚼舌根子,说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和不认识的男人在路边搭讪,也不知道顾及一下丈夫的脸面。面子重的父亲听到耳朵里,拦下母亲不让去卖兰花,母亲反驳父亲张张挣的都是干净钱,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由他们说去。父亲说不过也说不通母亲,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下了通牒,管好孩子和家里,其他的不用你操心。母亲也急了,就靠你一天一块五的工钱,我想做的事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最后的妥协是母亲成了给父亲打下手的小工,工钱八毛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