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世界里肯定少不了一丛兰花,秀雅独立,挺拔芬芳。透过花香,我的眼睛也生动起来,变得异常明亮。顺着哗哗的水流声,穿过时间的隧道,看见了涧边一个圆圆的脸蛋,留着齐耳短发和刘海的小囡,在桥的那一端向我招手,手里捧着一丛九头兰,时不时凑近鼻尖闻闻,那淡雅的清香似乎飘了很远很远。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花香也跟了过来,好奇看着我,我问她是否可以送我一朵她手中的花。她睁大了眼睛思索了一下,确认过眼神才小心翼翼准备折一朵兰花给我。这时她的眼神有些纷乱,羞涩地对我讲,你若真的喜欢它,就请把它连根带走,善待它。我确认同意她说的话,她笑了。或许这只是一个我臆想的幻梦,在冥冥之中,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即是相识久别的亲人,佛说三生三世,世间的事和世间的人是注定的轮回,总会在不经意又特定的时间空间里再次相遇、触碰、发生。就像母亲要修桥的愿,我却到现在才读懂她的故事她的心。
母亲做小买卖的本事,是在那次卖兰花后开启领悟的。听说新昌诸暨的袜子便宜,母亲又进货背回来一大包。父亲顿时阴了脸,跑东跑西卖这卖那的,你到底还管不管家了?母亲也当场表态,你好面子,不想让我被人家说闲话,我就到认不到你的地方去,行不行?
父亲一拍桌子,依然态度坚决,不行,你敢出去跑,有本事就别回这个家。
母亲遇到难事,心里最信任的还是那个叫岩下山交通闭塞的小山村——她的娘家。母亲带着百余斤的袜子,又挑又扛回到生养过自己的地方,还了动员表姐们掘兰花的承诺,送了左邻右舍的人情。山里人厚道,不想白拿白要,要给母亲成本钱,母亲谢绝了,或许在她的童年时光里,连一双厚实的袜子都没有。四明山上的冬天是漫长的,岩下山从山岗上俯冲下来的风也是刺骨的,她在完成她心里尽可能可以完成的心愿,村子里婶子嫂子又替母亲出起了主意,明天上我娘家去,我给我阿哥打个电话,午饭就在阿拉屋里吃。就这样,母亲靠一双大脚背着袜子把整个四明山区的村村落落清扫了一遍。
从分攒成角,十角变成元,凑足五十一百就进银行,当母亲手上攒了大概二千元,就公布了自己攒钱的秘密。她问父亲,造一座拖拉机能过的钢筋水泥桥要多少钱?父亲含糊地说了个数字,万把块吧!母亲有些失落,辛苦了好几年还不够造个桥墩子,又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咬咬牙下定决心继续攒。在外走东跑西的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固定找个行当。我上初中那年,父亲在镇上财神殿弄买了间临街的老楼房,母亲一寻思,开一家代销店吧,既不耽误家务活,多多少少总会多一点收入。
又过了两年,再次提起造桥,母亲喜滋滋告诉父亲,她攒足了一万元,你可以帮我去造桥了。
父亲问:“造什么桥?造给谁看呀?你最多一年就回一次娘家走一回。”
母亲眉毛一竖,“瑞癞头,你到底去不去!后来人就不走道,不过桥了吗?”
父亲只得应允,从山脚下装了水泥钢筋,亲自施工,指挥村里的堂房娘舅们义务帮忙,两根硬撑了半个多世纪的圆木终于被抬到了一边。半个月后,一座有扶手、有桥墩、有护栏的半月形水泥桥映入村人的眼帘。村人原本想取名“模范桥”,表彰夫妻俩的模范行为,因为小桥的下方有座公路石拱桥叫幸福桥,幸福模范正好一对。最后是堂房娘舅们在一块拍了胸脯做了决定,造桥修路,流芳千古,桥是双凤娘子出的资,叫双凤桥又能咋的。特意请了懂书法的先生用了母亲的名字题写了桥名,从此岩下山的山涧上有了一座双凤桥。
村子拆迁的时候,村里的娘舅们提起赔偿款的事,念叨着桥是母亲造的,钱也应该赔给母亲一些。母亲谢绝了,却特意问了一嘴,桥能保留下来吗?因为那一年父亲走了。开发商得知母亲和桥的故事,承诺不但全部保留,周边建筑材料风格也要与桥保持一致。村子经过规划,变成休闲度假的民宿区,民宿的经营者成为新一代村子的主人,义务宣讲,让更多的游客听到母亲造桥的故事。
五一期间,母亲和姨娘们相约回到了岩下山。摸着桥上的围栏,思绪万千。小姨以为她又想父亲了,她故作镇定喃喃说着,想起来的东西太多了,姆妈喜欢听越剧,要是活到现在,就给她买个手上滑一下就能放曲的电脑,喜欢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瑞喜欢吃酒,让儿子买好的,不买勾兑的,最好不喝,要喝也行,一天最多二两,买支参泡上。
山腰上正好跑下来一阵风,吹起母亲额前粘了白雪的青丝,发根是白的,外面的乌青是染上去的。一切都遮不住了,如同母亲钟爱放不下的村子与脚底下这座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