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绿化带里,一丛一丛复瓣栀子树,不停发出新叶,油绿绿,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出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地新生,予人清凉之感。傍晚散步,摘一朵栀子花苞,攥在手心里,一路走一路闻嗅,香气犹如故人,淡淡袅袅,紧随一枝一叶缓缓滑入浓酽夜色——世间的一切美好,均因栀子花而生发。
上班途中,有一条路,遍植观赏植物无数,含笑、茶梅、蔷薇的花期已过,合欢花落了一地,四五株小叶栀子,匍匐于道边。这几日,星星一样眨眼的小白花废寝忘食地开,怎么开也开不完——小叶栀子大约是最勤勉的花,像一个天性乐观的人,纵然面对做不完的家务,但一样不急不躁,一件一件做到妥帖。
青苞,白花,绿叶,不过为平凡的案头小品,搁在书房,明目,醒神,暗哑色系的窗帘永远垂闭着,幽禁着一屋子栀子香。
仲夏即将登场,是过一日偷生一日的辽阔悠长。单位洗手台上,一直清水高瓶地储养着一丛四季竹,忽然一日,瓶口竹缝间浮起一朵洁白的栀子。每次洗手,芳香氤氲,发上似也沾着香,余情未了的香,以至人走到哪儿,都香丝丝的。
栀子花是有灵魂的吧。蚊帐早已挂起,入夜,放几朵于枕边,栀子的香气携着甜美肥郁,可将寡瘦的梦境衬得圆满。栀子的香,极易教人消沉,只想枕着它的广大无边,魇过去,一直不要醒来——天地洁白,铺满栀子香,走到哪里,皆有芬芳尾随。
李白有诗“荷花初红柳条碧”,正是这个时节吧。芒种,依旧属于乡下。记忆里,荷花初绽,总与小麦动镰、山芋苗扦插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山头坡地的那些麦子,一夜间倒伏下来,它们被连夜铺在稻床上,以石磙碾,用连枷打。
海子有诗: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一块麦地/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
割完麦子,麦地被整葺一新,变成窄窄的一垄垄。于垄上以锄头勾一个小坑,可容一捧火粪的体积,以备扦插山芋苗。所谓火粪,是将木屑、干牛粪埋入细土堆里反复烧制而成,是上好的有机肥,好比育儿初始的牛初乳。
旧年下在窖里的山芋,总要留下几只个头饱满的,用来做种——我们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园里的,底料下得肥足,春后一经冒藤,便痴长起来,将整个菜畦遮盖住。
扦插山芋苗这种农活,宜在雨天。人们穿着雨衣,赤脚蹲在地边,将整条山芋藤剪成一叶一梗,码在篮子里,沿着新翻的土垄,边走边插。倘若连续几天雨,山芋苗会活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当空,也不可怕,黄昏挑水浇浇——慢慢地,那些独枝独叶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便也生了根,崭新地活下来。接下来,也不闲着,松根,锄草,一锄一锄往垄上拂,既帮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杂草。松完土,接着施肥,是淡肥,将人畜粪便以河水稀释,略略描一下,所谓定根肥。
山芋苗被伺候妥当,迎来高蝉晚唱时节,夏天日渐地深了。
站在村口望坡地,山芋苗青扑扑的,一日异于一日,肆意延伸,直至葳蕤一片。等到农历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对扦插山芋苗的事情如此上心,大约源于我无比热爱吃山芋。我家每年种得极少,总不煞馋——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满足,格外记得深。我妈年少遇上饥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饥,吃伤了脾胃,及至对种山芋缺乏兴致。家里那些地,大多被她用来种植芝麻、绿豆、花脸豆之类的农副产品。
家乡的土质极好,产出的山芋口感粉糯绵甜。一只只红皮白肉,呈圆锥形。红艳艳的,堆在那里,像艺术品。隔了许多年忆及,不免耸然——童年的食物替终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长不出别样东西来。
芒种以后,会不知不觉将记忆的日历往后翻,脑子里过电一样回忆着,那些不复再来的扦插山芋苗的时光,仿佛闻嗅到泥土被雨水打湿的土腥气,以及触脚皆是的泥泞坎坷。总是遇到相似的雨天,心里残存着少年时代的美好,过至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惬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太喜欢多雨潮湿的天气,甚至过分时,有过“天阴雨湿声啾啾”的凄惶,但回忆也像吃糖,永远将一份甜留在了心底。
当山芋苗开始牵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无非可以吃上几只粽子,净素的白米,剥开来,热气氤氲……端午当日,将菜园旁的新艾砍回,插在门楣,猪圈上也不错过。在乡下,每逢过节,便也显示出仪式感,虔诚,庄重,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一颗心有所依,有所归。
河里的香蒲一米高,苍翠一片。年年拔,年年长,生生不息。香蒲与新艾相互绑定在一起,高悬于门楣上。香蒲象征的意象是宝剑,起到斩妖避邪的作用。端午当日,小孩子们还能吃到烧熟的新蒜。自地里新挖出的,用火钳夹到大灶热灰中焖熟。据说端午这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熟蒜,一年中便不再罹患肚痛的毛病。可能应合了两层意思:第一,为节日尝鲜之意;第二,饱含着大人对小孩身体安康的良好寄托。孩子们吃得满嘴黑灰,顺手一抹,余下便是回味不尽的甜香。
存活四十余年,我的见识与幸福的泉源,仅仅止于目前,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变异,不褪色的永远是乡村生活以及乐在其中的年少时光,当真没齿难忘——人是在一次次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过了端午,便是夏至。所谓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过这些,便到了盛夏。
盛夏,对于孩子们,简直是狂欢季,不仅仅有蜻蜓、蝉声、萤火虫,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到门前小河里游水。日日午后,门前小河里,仿佛集结着整个村子的少年嬉水打闹,男孩子自高耸桥墩上纵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泡于浅水区,或者两只胳膊倒撑于身后,两腿前伸,小鲳条肆意啃着脚丫。兴许昨夜刚被蚊虫叮咬过的一个包正在化脓发炎,小鲳条闻腥而至,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泛红的脓包上啄食,酥痒得叫人恍惚着睡过去。
每每日落西山,孩子们在大人的威吓下,极不情愿地从河里起身回家吃晚饭,一路走,一路踌躇,一路湿嗒嗒的脚印子。
四季流转,栀子香永在,四时之序依旧守信地配合着庄稼植物的生长讯息,那曾被清澈的河流所恩泽过的童年,业已消逝,不复重来,于记忆的版图显出稀世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