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的纸花(2)

西北风刮了十几天,把温河都刮瘦了,麻雀在河对岸的杨树林枯干的枝条间跳跃,一群一伙,起起伏伏,叽叽喳喳。近午时分,上河传来的马鞭声,点燃沉闷而拘谨的小河口。人群一阵骚动,忍不住翘首而望,直到大平车出现在温河对岸,才露出笑意。在香珠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开时,人们就开始一遍又一遍猜测他的样貌,他的年龄。想象来自上海育婴院的他,长久生活在海边,带着与暖村完全不同表情和习性。海是什么,几十条温河都不一定有海大。小脚婆姨们小心思泛滥,开始羡慕那个即将拥有香珠的女人,就像她同时也会拥有大海一样,就像她要成为暖村最富有的女人一样,而全然忘却,那个女人因不生养受到过她们怎么样的排挤和奚落。

骡子拉着大平车进入温河,车身轻微颠簸,赶车人的马鞭高高举起,时刻准备向骡子发出指令。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漫长到人们只能从骡子一伸一扬的脖颈,水中慌乱的足步中,不停地吞咽着唾沫,搓着双手。当骡子停下,并没有一个小孩从车上站起来。赶车人身后的麻袋片上,人们看见一个又薄又细的身体。远不如想愿中的样子,这个名叫香珠的男娃,像是从供销社扯回的三尺布,不,是来自江浙的绸缎,轻飘、无骨、软塌塌地从赶车人的臂膀传到他父亲的臂膀中。一个身体单薄,生命迹象微弱的四岁男孩,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奄奄一息,以一种无法磨灭的形象定格在暖村人的眼中。

那当然不是香珠在人世间的第一次亮相,对之前语焉不详的生长时间,暖村的人们,包括香珠的父母都是一片空白,所以按照祖上的惯例,他亮相的这天将被命为尘世生日。此后余生,他只有一个出生地,那就是暖村小河口。香珠父母的意思,还想让他的生命年龄从零开始计,但一个四岁的孩子,说他一岁,有点牵强,这事便不了了之。

香珠的父亲像捧着星星般,小心翼翼走在回村的坡道上,香珠的母亲不停地擦着眼里的泪花,脸上带着激动而满足的笑意,紧紧靠着他们。接下来的时间,香珠像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影子娃娃,蜷缩在热炕头,睡了吃吃了睡。那个特别困难的年代,暖村人果腹的食物极其有限,但有人还是把家里最后半升米送来,用可怜而爱惜的眼神拂过奄奄一息的香珠,甚至眼软的妇女还抹了几把眼泪,她们紧紧攥着香珠妈的手,将自己有限的力量传导出去。

到冬天,香甜的米汤终于让香珠站起来了,虽然瘦弱的身子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妈喂饭的时候,就会浮出一层泪意。他很少说话,动不动就咬着嘴唇,似乎要把即将说出的话憋回去。直到有天早上醒来,看到爹破天荒没有早起,躺在自己身边,肚子鼓胀,脸色铁青,豆大的汗珠在前额涌渗。他忍不住焦急而悲伤地喊了一声“ba ba”,这是一个有别于暖村人的称呼,这个称呼,让炕上躺着的爹蓦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你叫我什么?“ba ba。”爹的脸痉挛地抽扯着,扯出一股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香珠,你要叫爹。香珠陌生的声线短促地响起,爹。这声呼喊,因为生疏,听起来极其别扭,但香珠并没有觉得难为情,他又扭身向着早已满面泪水的妈喊,姆妈。炕上的爹虚弱地说,香珠,叫妈。妈。

如今想来,香珠的身心全部进入暖村,应该是这个冬天早晨。外面天寒地冻,树木枯干,一场雪正在蓄力而发。香珠抱着爹,妈抱着香珠,三个人在窑洞里哭作一团。后来大人们是这样说的:香珠爹妈每天吃糠咽菜,剥树皮,吃草根,把仅有的粮食省下来,给香珠吃。当时,左右邻村不停传来有人因浮肿病而故去的消息。暖村也无法幸免,第一个得浮肿病的人,身体肿得像个吹起来的猪尿泡,在炕上鼓胀多日,最终撒手人寰。这更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吓坏了每个人,除去求神拜佛,人们动用所有的聪明才智,漫山遍野找寻食物,用树皮、草根、观音土来果腹,努力让自己活下去。香珠爹作为暖村第三个得病的人,显然运气还是不错的,香珠将自己有限的菜粥分成三份,挽救着这个新家,保持了它的完整性。

俗话说,贵人语迟。暖村人更愿意相信,香珠就是贵人,是他喊出的那声爹,挽救了他爹的一条命,并成功吓退前来接应的牛头马面众小鬼儿。事实也如此,他爹慢慢好起来,虽然从此苍老了许多,走路还需要拐杖加持,动不动就喘气不匀,但只要活着,看着香珠的脸色日渐红润,出去进来,帮妈砍柴,烧火,他爹就觉得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三、

人们记忆中那个手臂间抱着的病孩子,长大后,除去皮肤白一些,余下跟旁人并无二致。他准确地掌握着暖村语言,甚至民谚俚语,还有骂人坏话等。在学堂,先生以方言授课,于他并无困难,下课后跟同学们玩各种游戏,不精通,但也不陌生,他就像一滴水,很快汇入温河之中。但有一次,他妈说漏了嘴,说香珠夜里说梦话,叽里咕噜的,每一句听不懂。莫不成是他原来的上海口音?后半截话虽然被说话之人用手捂进嘴里,但通过耳朵眼睛鼻孔甚至皮肤渗透出来,在暖村重新传播。人们便知道,无论香珠的生日改成哪一天,无论看起来他跟爹妈如何亲近,他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也没法修正。

这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看起来个子不高,且略显虚弱的香珠,竟然动手打人了,而且还打掉了对方的半颗门牙。他原比同年级的同学年长,所以很少有玩伴,但爱玩是所有娃娃的天性,香珠比他们大几岁也是娃娃。课间休息时间,一群男娃比赛滚筲箍,别的男娃的筲箍和铁棍上的钩子,是他们的大哥或爹给做的,香珠一个大娃娃,他自是一看就会,甚至为了让铁棍跟筲箍之间更契合,将铁钩弯成一个三角形,这样一来,它们真的就成为一体,很难轻易分开。以前大家各玩各的,但有一天,一个同学看到香珠在那里摆弄他的筲箍,突发奇想,要跟香珠比赛。香珠起先是拒绝的,他一直牢记他妈跟他说过的话,在外人面前,不要攀比,不要争强,更不要招惹别人,要学会低头。其实他的际遇已经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而妈妈这些话,不过是总结他之前相对模糊的概念。所以他遇事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躲开。但对方不依不饶,说你觉得岁数比我们大,怕输是不是?又说,你就是个傻大个,啥也干不好。这些话,他都没往心里去,他觉得对方也说得在理,的确,他什么也做不好,连个筲箍也滚不好。对方见激不起香珠的比赛欲望,接下来便说了一句,虽然你跟我们都一个姓,但你到底是个外人,看来就是怕我们赢了你吧。这句话,的确惹起了香珠的攀比欲,他走过去说,比就比,怎么比。对方说,先把你的钩子弄直了再说,要不不公平。香珠把铁钩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用力将三角形的钩子敲成U形。站起来说,开始吧。两个人选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场地,一群人围着看热闹,虽然起点一样,但香珠习惯了三角形稳固的铁钩,乍一换样,滚起来总是别扭,那筲箍歪歪扭扭,险象环生。另一个眼一瞥,看到这样子,便笑了起来,说,看,我说什么来着,上海人能比得过暖村人?笑话。边说,速度慢下来,身体往右靠,筲箍故意歪向香珠那边,香珠眼看就没路可滚了,便说,各走各的,你作甚?对方笑嘻嘻地说,我就是在走自己的,怎么,你技术不行,还不能让人说?眼看他的筲箍就要碰到香珠的了,香珠的钩子一斜,还好筲箍没倒下。见没有得逞,那小孩挑衅地看了香珠一眼,右脚就踩向香珠的筲箍。香珠便停下来,想着认输算了。同学们达到了目的,已经够高兴的了,但他们还不罢休,一起说,你个外人,永远也不可能赢过我们的,我们才是暖村的亲人,你就不是。这句话,让香珠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他一下子就扑过去,朝那个小孩劈头盖脑地打过去。一群娃娃见此,便一拥而上,拉扯着香珠,但香珠就像发了疯似的,猛一发力,将下面那个娃娃的脑袋用力按下去,正好有一块石头,那娃娃疼得哇一声哭了,一众人愣了一下,都罢手了,哭着的娃娃从地上爬起来,满口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