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的纸花(4)

那天,暖村人恍然大悟,原来香珠如此心灵手巧啊,在他孝顺、温和、对人恭敬的美德之上,又加了分。也为他带来了好运,不过三个月,他就跟一位外村的女子完成了相亲、订婚、完婚这一系列人生大事。

香珠成为村里指定画黑板报和写标语的另一个人。之前这些事都是村小学的毕老师独立完成的,现在,他们结成联盟,让暖村的标语和黑板报比别的村多了一份独特的韵味。五道庙后墙新抹了白灰,又用锅底灰刷了一遍,一面崭新的黑板成为毕老师和香珠的地盘,毕老师负责内容和书写,香珠负责在黑板报上画工农兵头像、镰刀斧头、兰草和蝴蝶、白云和树木,有时是两朵实心的牡丹,它们在左下角或者右上角,让五道庙周围都摇曳生姿。

我们成为小学生,每天都在期待长大,戴上红领巾,成为黑板报上那个敬礼的学生。为此不惜在大中午守在毕老师和香珠的架子下面,看他们怎样在石墙上描出硕大的字。而更有妇女新做了纸浸瓮,去找香珠在上面画一个喜鹊登梅图,成为磨面房最好看的容器。

五、

香珠并未成为乡村绘画师,却成了一个扎纸匠。是他爹的死,促成了他身份的转变。

那个冬天,北风裹挟着风雪,连续下了好几场,天气变得异常寒冷,一放学,我们总是急匆匆地往家跑,手脚都冻伤了,恨不得每天围着炉火烤火。下午,天黑了,我们早早放学了,五道庙前罕见地出现了好多人,他们拿着铁锹和铁镐在清理积雪和残冰,而香珠爹的死讯,随着积雪和残冰进入我们的耳郭。

除去炎夏,香珠爹永远不会在暖村露面,他畏冷,怕风,动不动就咳嗽,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病恹恹的老头,皱巴巴的,又瘦又小,像一个果核。香珠刚娶媳妇那几年,特别是生下第一个孩子后,香珠爹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夏天,还见他偶尔抱着孙子坐在街门口,脸上挂着笑意,远远看见人来,就嘶哑着招呼,但因为老在喘,所以来人并不能听到他的招呼,为此他不惜从孩子身上腾出一只手,来回摆动,来吸引远远的那个人。那样子,我们小孩觉得很是可笑。老汉命相不赖,儿孙满堂,不枉此生喽。月亮大爷含着玉眼袋嘴说。周围的人们没吱声,但脸上都浮现着一种自足的笑意。而现在,老汉寿终正寝,也是完满的一生。

寿材寿衣是早准备好的,包括甘草坡坟地里的葬,都圈好有几个年头了。小院砌了一个灶,火旺旺地烧起来,遮掩了葬礼的凄冷。香珠去邻村供销社购回鞭炮、香烛、黄裱、纸钱、笔墨纸砚等,还带回几刀粉连纸,之后,他就连夜开始忙碌。第三天,整个院子里放满了花圈、斗伞、纸钱、纸人、纸马、纸房子……这让我们大开眼界,连大人都对此啧啧称奇,要知道,暖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排场的葬礼了。按照惯例,出殡这天,村亲送供献参加家祭,灵堂设在院子中间,院子满得人都进不去,中午吃饭时,人们不得不端着碗站在街上,就着寒气匆匆吞咽。

时辰到了,香珠和媳妇披麻戴孝,在前面拉着灵柩,三步一跪,嘶声裂肺地喊爹。那声音,让寒风里的人无不动容,连平日沉默而老成的男人们,都忍不住落泪。更有老汉和老婆婆们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前,边抹去浑浊的泪水,边暗自叹气,嘴里还说,好,好,值了。我们跑来跑去,去捡拾香珠媳妇抛出来的硬币,那些硬币冰凉着我的手心,好像一根刺,要穿进我的身体。

在这场葬礼不断被暖村的老人提及,并越来越被他们念念难忘,希冀自己百年之后,也有这样一个隆重的葬礼的时候,有个邻村人沿着阁洞进了暖村,他在五道庙前打听香珠家的位置,并说明了来意。来人在门外,单膝着地,诚恳地请香珠去给故去母亲筹备葬礼,还从兜里取出一盒金钟卷烟,放在香珠家的窗台上。香珠起先是拒绝的,要知道,除去他爹的葬礼,他都没有具体操持过,顶多做花圈、纸人、纸房子熟练了些。但来人坚持着,他也只好勉强应承。没想到的是,隔两天,邻村就传来香珠替那家人画了棺材,图案是罕见的《二十四孝》,不只主家满意,还吸引了全村人都去观望。从此,香珠就成了名声在外的扎纸匠兼画棺师。

几年后,他家院子成为一个扎纸作坊,不只做花圈、纸人等用品,还批发了红布、黄布、白布、香烛、黄裱、金箔纸等葬礼所需物品,邻村上下,家有老人故去,只要来请香珠,从棺材的绘制,到亡人的寿衣穿戴,到入殓的礼法仪式,再到花圈、童男女、纸幡等必要所需一并解决了。香珠以一个执事的身份,全程参与温河沿岸人家的丧礼,仿佛他已浸淫在这块土地好几世了。

我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是请香珠来张罗的。这时我已上班五六年了,香珠早已不是记忆中又瘦又窄、脖颈颀长的样子了,甚至连那顶我们看惯的帽子都被摘掉了。他就像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暖村人一样,蹲在地上狠狠地抽烟,然后抬起头,是一张黑红的糙脸,笑的时候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他给祖母的棺材上绘制了金色的山水、深色的树木和峰谷,还有大大的寿字,棺材头部画虎头,两侧立柱书写对联,下方画灵位,书写生卒年月、生辰八字。灵位两侧画金童玉女。棺材尾部画百子图,他画得认真而沉醉,烟卷掖在两耳后,像两只角,都没工夫取下来。

几年后的秋天,本地新闻有上海人来认亲的消息。电视屏幕上,隔着三十多年的相见,让生活在南北不同地域的人们,拥有了相似的悲喜表情。民政局捎话,让香珠去招待所见见。村里人都鼓动他,说你去吧,或许有你的兄弟姊妹呢。香珠正在院子里束花,黄的粉的白的纸花堆在身下,他笑笑,眼睛盯着手里正在成型的纸花说,我爹妈在甘草坡,我儿女在暖村,还有什么亲可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