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中篇散文)(4)

5、

时光流逝,我慢慢长大,牛慢慢变老。它的牙齿磨损越来越严重,它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它的力气越来越小。它生育过两胎,每胎都是母牛。第一头被别人买走了,第二头留了下来,陪伴在它身边。它的孩子毛发光亮,全身是劲,是干农活的好手,浑身弥漫着健康的气息。看着年富力强、活力四射的孩子,它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孩子的健康无声地映照着她的衰老。

看着牛苍老的模样,我时常感到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几年后,我考上了肥西中等师范学校,慢慢远离故乡,只有在寒冬腊月时节才能归来。

那个阴冷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取生活费,恰好目睹了牛被人买走的场景。多年过去,这个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买牛人给过钱,而后从母亲手中接过牛绳。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牵绳的人,接着又看了看母亲、父亲和我,它仿佛在询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买牛人和我们说过道别的话,拽着牛绳起步时,它却站着不动,买牛人连拽几下,它才缓慢地迈开步子。可刚走了两步,它又停下了,回头看着我们。父母亲见了,禁不住流下泪来。

最终,在买牛人的一再拉拽下,它才又开始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们默默地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它迈着缓慢的步履渐行渐远。待它走得看不见影了,母亲蹲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深夜,牛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对于一头步入暮年行动缓慢的牛,命丧屠刀下是它最终的结局。

坐在回学校的班车上,牛被卖走的场景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我鼻头发酸,禁不住流下眼泪。我紧握着裤兜里的生活费,仿佛触摸到了牛的脉搏。这钱是卖牛得来的。

牛被卖走后,它的第二个孩子接替了它的位置。它干活不错,不输它的母亲。但没几年,旋耕机和收割机来到了我们的村庄。有了这些“喝油的牛”,正值壮年的它几乎成了没用的东西。父母亲开始商议着把它也卖了。父亲已年迈,多病缠身。岁月的风霜早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父亲白发丛生,皱纹加深,脚步变缓。“老了”“干不动了”等词句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买牛人又来了,他仔细地看了它的牙齿、蹄子、毛色等,看了它走路、吃草、犁田、耙地,然后才出了价,拉走了它。牛正当壮年,是干活的好角色。它暂时不会被杀掉,买牛人应该会把它转卖到比我们村庄更为落后的地区继续耕田。看着牛被牵走,越走越远,我脑海里浮现出它年迈的母亲依依不舍时的场景。

每个人都是一头牛,我忽然想起当年报考肥西中等师范学校时体检、面试的情形。熙熙攘攘的县医院里,我从一个科室到另一个科室,量身高,称体重,测听力,查视力,听心率,抽血……做完这些,我又来到报考的学校,对着面试官,回答几个问题,朗读一段文字,做一节广播操……那是我第一次体检、面试,既感到紧张,又觉得新奇、兴奋。带队的老师说,虽然我分数达线了,但若体检、面试不合格,学校也不录取。庆幸的是,我如愿考上了,并顺利毕业。当前,升学体检,求职投简历、面试,入职体检等,已是常态。每个参与者,都任人观察、测试、评论、出价……其实都是待价而沽的牛啊!

沧海桑田,时代已发生巨变。耕牛的时代早已结束,肉牛的时代已经到来。我在故乡当“孩子王”已有二十余年。我走遍全肥西县,再也没有看见曾经遍地可见的耕牛了,甚至连耕田也变少了。记得去年暑假,在县内寻访古墩时,我在一片即将建为通用机场的草地上,见到了一批肉牛——也是水牛。向导告诉我,它们入冬后就要杀掉了。我听后一阵唏嘘,不由得想起了耕牛。

肉牛,一个肉字映照出牛血淋淋的命运。肉牛不像耕牛,它们生活虽然清闲不用干农活,但生命却极其短暂,刚长大就要被装上卡车,运往屠宰场,检验消毒、禁食净肠胃、固定身体宰杀……最终成为人们饭桌上的美食。耕牛虽然劳累一生,却能经历生老病死。

当下的乡村,人们吃牛肉已不稀罕,人们对牛那种特有的情感慢慢变淡,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次回老家,看到田地上轰轰作响的现代耕作机器,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勤劳的父亲赶着牛犁田耙地的场景。驻足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野前,我仿佛看到了背上驮着我的牛在山坡吃草,被蚊虫叮咬的牛在泥潭中翻滚。往事遥远而又清晰,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一阵风吹来,把我拉回到现实。与牛相伴的那些年月,已一去不返;那些用于耕田的牛,也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