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中篇散文)(3)

苍白的月光下,年幼的我走在给牛饮水、拉牛回圈的路上,我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头牛,看到了它疲惫憔悴的面孔,它的脚步迟缓而沉重,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我耳畔。看着牛,一股复杂的感觉在我心底流淌开来,我感到一阵心酸却又对它充满敬意。

我常想父亲也如这头牛一般,为了养育子女,任劳任怨,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地劳作。

耕作的间歇期,不下雨的白天里,牛通常被拴在屋外的墙角处或树下。此时此地,它干得最多的是卧地休息,边休息边反刍,时光的脚步暂时在他身上停了下来。无所事事时我常会朋友般坐在它的身边,看它咀嚼的嘴,摸它的角,捋它的毛,抠它身上的泥块……它也会时不时扭头看看我,时光在我们这样安静的相处中,慢慢流逝。

酷热的夏季,牛圈里仿佛一个大蒸笼,阵阵热气让人喘息不过来,蚊虫乱飞,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看见家里的这头牛不时甩动着尾巴,驱赶身边的蚊虫。实在被叮咬急了,它会蹦跳,会借助墙面、树干挤压蚊虫,会钻进水里或滚泥潭。蚊虫像磁铁一样紧紧地吸附在它的身上,把它叮咬得全身血包,甚至鲜血直流。

夜色中,我看见牛不时甩动着自己的尾巴,嗡嗡作响的蚊子仿佛正在商讨着如何吞食眼前这头牛的鲜血。牛栏逼仄狭小,牛根本无法转身。我把牛的不堪告诉了父亲。为了帮牛驱蚊虫,父亲在圈里燃烧梧桐树皮,但效果不大好。

晚饭后,我们躺在院中的竹制凉床上摇着蒲扇纳凉时,经常能听到牛在圈里大声呼气和蹦跳的声响。后来有了蚊香,我们就点蚊香给牛驱蚊虫,收效甚好,牛也安稳了许多。彼时蚊香是精贵的物品,家里用得很节省,但父亲都是优先给牛用。我们可以摇蒲扇,可以罩蚊帐,但牛不能……牛是不能亏待的。父亲意味深长地说道。父亲说这话时,眼底饱含深情。

我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慢慢懂得去敬畏身边的一草一木。

4、

时节在变。风变得刺人脊骨,落叶满地堆积,霜雪开始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常客……只有少许的常绿树木和星星点点的油菜、小麦,在提醒人们,大地只是暂时的休息,并没有彻底死去。牛的生活因此也发生了变化。它几乎不要干活了,酷热和蚊虫没有了,瘙痒减轻不少。但吃的食物也变差了,基本就是晒干的稻草。看着它慢悠悠地嚼着,我想到了我们这里几乎顿顿都有的腌制白菜。平时在家里,一般会搭配其他菜品。但初中在学校住宿时,我每顿只有这一种菜,吃得久了,手指上起了水泡,一看到就反胃,对新鲜的蔬菜,或者肉,简直望眼欲穿。牛当然也有类似心理,看它吃的时候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敢肯定。

老是吃这种草,我觉得不行,得加料。一天,我对父亲这样说。说得对啊,牛在冬天吃不好,开春干活就没劲,我也在想办法呢。我的话让父亲既欣慰,又发愁。不久后,父亲想到了办法。他到村里的榨油厂,买来一些油菜籽饼,拿锤子砸碎,再用水泡酥软,每天给牛喂一顿。砸油莱籽饼,是一项比较累人的活,但父亲总是干得很细致。有时他忙,就派我们干,但他会抽空检查,如果块粒大了,一定要我们再砸小一点。傍晚时分,弥漫着油香味的牛圈里,我看着牛大快朵颐,想到了我们吃大鱼大肉的情景。这油菜籽饼就是牛的大鱼大肉。

除夕的晚上,牛轮到了谁家,谁家的孩子就会端着盆,向共有一头牛的人家讨些米饭给牛吃。这是牛一年中唯一一次吃米饭。有几年的除夕,我就干了这样的事。从堂伯父家转到表叔家,我带的盆已经快装满了,回来后从我家锅里又盛了不少。当我把堆得像小山般的一盆米饭,端到牛的嘴边时,牛先用鼻子嗅了嗅,继而张开了大嘴,很快吃完了,然后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边望着我,似乎在问我是否还有。但我只能略感抱歉地把盆拿去刷洗。我知道,米饭是牛辛勤劳动换来的,人类靠此生存繁衍,因而显得精贵,不能让牛天天吃,只能在年末岁初让牛品尝一下。这算是对牛的一种补偿,一种感恩的仪式吧!

冬日的白天,气温很低的话,即使没下雨雪,我们也会把牛拉进圈里。为了不让牛在卧地休息时着凉,我们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干稻草。如果稻草被牛压得过于板结了,或被牛等不及外出而排出的屎尿弄脏了,我们会及时更换稻草。每当牛吃饱喝足后,躺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上休息时,我从它惬意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感激,就像我给它抓痒时那样。牛虽不会说话,但对它好,它是知道的。

牛的屎尿,常被当作种庄稼的肥料。在所有的农家肥中,它最突出的特点是产量大。其中,牛屎还有一个特殊的作用。那就是搓成圆团后粘贴在墙上晒,晒干后,收集起来,天冷的时候用来烤火。这就是我们口中所说的牛屎粑粑。

那些年,冬日萧瑟的村庄里,房屋的外墙上贴满了牛屎粑粑,也成了一道颇具特色的风景线,远远望去,宛如竖立的灰白色的巨大围棋盘上摆满了黑色的棋子。粑粑,是我们皖中的方言,意为饼类食品。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一则形状相似,二则说明在我们这里,它和作为吃食的粑粑一样让人感觉亲近。父辈们说,牛是吃草的,屎是草变的,不脏。正因为如此,做牛屎粑粑的时候都是直接用手的。那时候,我家的这个活通常都是由我和哥哥来干。我并不觉得恶心,倒觉得很有意思,并心生感慨:对我们来说,牛全身是宝,连粪便都是,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对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