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中篇散文)(2)

盛夏时节,薄暮时分,毒辣的阳光变得柔和,我骑着牛儿,迎着阳光朝山坡走去。直到太阳完全隐身,暮色苍茫时,才在蚊虫的袭扰中骑着牛缓缓往家赶。远处炊烟袅袅,我倒骑在牛背上缓缓归去。把牛赶进圈,拴好,黑色完全落了下来。点着熏蚊子的梧桐树皮后,我在暮色中吃晚饭。

牛的力气,大于人很多倍。但人发现了牛的弱点,也就是它的鼻子,进而发明了牛桊。桊上拴绳,人一拽牛绳,牛怕疼护鼻,只好跟着人走。对牛来说,被牵着鼻子走,是痛苦的,也是悲哀的。牵牛绳的人虽可以自由行走,但何尝不是被各种无形的绳索牵引束缚着,无法挣脱,画地为牢。

2、

从清明到五一这段时间,因为山野的青草不够茂盛,牛在野外很难吃饱。此时正值春耕,正是牛出力时,吃饱了才能好好干活,此刻的牛特别需要营养。父亲白天牵着牛忙于犁田耕田,牛晚上加餐的任务就落到了年幼的我身上。

下课的钟声回荡在校园的上空,我背着书包疾步回到家里。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便提着竹篮,拿着镰刀,朝山野间走去,眼神四处寻觅着青草茂盛的地方。青草多的地方往往是油菜田。我猫着腰,顺着垄沟钻进一人来高的油菜丛中,在油菜根部的间隔处,用镰刀割断青草,再猫着腰抱出来,塞进篮子里,直到把篮子塞得装不下为止。装满一篮需要跑一到两亩油菜田,每次从油菜田钻出来,身上总沾满泥土、草叶和花粉。牛草割好时,已是黄昏,我扛起篮子疾步往家的方向赶。适才敞亮的油菜地里瞬间被夜色淹没,我忽然感到害怕,拔腿就跑,夜色追赶着我。牛是通灵的,它见我归来,哞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把洗干净的牛草小心翼翼倒进牛圈里。昏黄灯光的映射下,我看见牛低头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发出好听的声响。

牛的食量很大,我似乎从来没有见它吃饱过,不管何时,只要拉它出去,遇到能吃的,它总是试图去吃。牛终日沉默着,它偶尔朝天哞叫几声,像是在诉说着心中的苦。牛把吃进嘴里的一棵棵小草转换成犁田的无穷力气。吃草的牛,却成为人类眼中的荤菜。

父母常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是吃牛饭的,绝不能亏待它,一定要让它吃好、吃饱!暮色降临,我每次放牛回来,父母都要观察牛肚子是否鼓起来;每次割牛草回来,父母也都要查看是否足量,是否鲜嫩。年幼的我时常觉得父母对牛的关心超过了我,甚至为此感到过委屈。

记得有一次放晚学时,父亲正赶着牛犁田,他看到我,便让我去割牛草。但因为和同去的伙伴玩耍过了头,我只割了半篮青草天就黑透了。我到家时,父亲已把牛拴在圈里。我悄悄把青草倒在牛嘴边,就去吃晚饭。吃完后我正在写作业时,一向温和的父亲突然走到我身边,脸带寒霜说道:你割的牛草呢?我支支吾吾地说倒进牛圈了。他的嗓门大起来:草已被吃完了,你割得的草也太多了吧!我自知理亏,低头不语。可父亲依然余怒未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糊弄牛,人是吃牛饭的!这点都做不到,念书还有什么用?说完提着篮子,拿着镰刀,打着手电筒,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父亲走后,母亲也走过来,接着数落我:要长记性,不能让牛饿肚子,只是语气没有父亲那般严厉。从那以后,我割牛草、放牛再不敢马虎了!

父母对牛的吃食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把牛当成了伙伴,朋友,甚至亲人——在喂养的所有家禽家畜中,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超过了鸡鸭鹅,超过了猪,超过了猫和狗。他们很清楚,用于耕作的牛,一生都是劳碌的,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能给他们减轻繁重的农活负担。

3、

一年之中,牛需要干活的日子,与可以放牛的日子,大体上是重合的。

农忙的日子,牛非常辛苦。牛跟着父亲迎着晨曦出门,踏着暮色归来。父亲与牛形影不离。农忙时节,牛仿佛飞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不停抽打着,它不只是父亲的牛,而是三家人共有的一头牛,牛干完东家干西家,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牛累得大口喘着粗气时,脚步凌乱,动作缓慢。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脾性的牛。性格暴躁的牛主人不爱惜牛,见牛喘着粗气一动不动使不上力,不由得扬起手中的鞭子气呼呼地抽打在牛背上,疲惫不堪的牛疼痛不已,它飞快地跑起来,试图摆脱架在脖子上的牛轭,摆脱腿后拉着的犁或耙。

父亲是真正的庄稼汉,他知道怎么爱惜家里的这头母牛。它是父亲干农活的左臂右膀。父亲在山间犁田耙地时,对牛的观察非常细致。当听到牛的喘气声变粗,脚步变得缓慢凌乱时,一定会停下来,去掉牛轭,让它饮口水,吃口草,喘口气,等到歇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劳作。

在父亲眼里,牛不止是牛,是他忠实的伙伴,他们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一起耕田。父亲赶牛干活时,手上拿着鞭子,却极少落在牛背上,鞭子只充当着吓唬的作用。记得那日,和我家共养牛的那位堂伯父为了赶活,狠打了牛几鞭子,受惊的牛奔跑起来的过程,小腿被耙齿划伤了。父亲得知后,气呼呼地跑到他家门口,对着大他几岁的堂哥嚷道:我们都是吃牛饭的,哪能这样对它,还不快请兽医?堂伯父也深感愧疚,便急忙按父亲的要求去做了。好在伤口不深,治疗后不久就好了。

牛除了犁田耙地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场了。彼时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拖拉机、脱粒机在乡村已经不算稀罕物件了,但用牛打场还是最常见的。稻谷收割完后,拥挤的田野顿时变得空荡荡起来,周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稻子混杂在一起的气息。父亲把成捆的稻谷运到平整好的打谷场上,先撒匀铺好,再赶着牛拉着石磙上场转圈碾压,直到把稻粒脱下来为止。

打场时,牛和人一样要熬夜。熬夜是透支生命的,但为了更好的生活,有时不得不熬。有一年暑假搞复种时,父亲决定在天气预报说的连阴雨到来之前,把割下来的早稻脱粒。可白天和我家共养牛的那位表叔在犁田,父亲只能在夜里干了。父亲嘱咐我们事先给牛预备了足量的青草,待牛吃完后,便赶牛上场了。

夜渐渐深了,清凉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白天已经工作一天的父亲疲惫不堪,脚步几乎迈不动了,但又想把场打完,于是他把牛绳拴在小腿上,站在场中间,让牛自己转圈。夜凉如水,村庄寂静无声,偶尔草丛深处传来几声虫鸣。一直熬到半夜,终于把场打完了。父亲这时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他把已经睡了一觉的我和母亲喊醒,让我先给牛饮水,再拉进圈休息,他和母亲去起场。刚起步时,我听到了父亲对母亲说着牛自己转圈的事情。